欲望,是什么?
模模糊糊的疑惑盘旋于幽微的梦境,直到被母亲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
20岁的陈家娴睁开眼。
窗帘还没拉开,次卧一片昏暗。床头柜摊开好几个狼藉的食物包装袋。
陈家娴总是非常饥饿。
好像无论多少食物都无法填满。
她按了按自己的胃,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昨夜吞下与胃口并不相符的食物后,她的胃硬得像一块黑色石头。
痛苦中,她被迫把自己关进洗手间,用手指抠着喉咙,将食物悉数呕吐到马桶中。
只要按下小小的冲水键,这块黑色石头就会消失。
——或许不会。
此时此刻,没及时藏起来的包装袋正丑陋地暴露在空气中。
陈家娴的大脑猛然清醒,羞耻感如潮水般漫过心脏。她立刻坐起身,试图把包装袋扫到地上,但陈母的动作更快。
“吃吃吃,哪个女孩家家嘴这么馋。”陈母皱眉,捏了捏她细瘦的胳膊,“你正是相亲的年纪,吃胖了,谁能喜欢你?”
陈母把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颜色鲜艳的塑料包装袋挣扎着不愿意落下去,陈母重重又踩了几脚。包装袋脆响数声,泄了气。
陈母把黑色垃圾袋套起来,说:“厕所突然堵了,怎么回事?”
陈家娴感受着自己年轻身体里蓬勃汹涌的食欲。她想起胃里坚硬的黑色石头,和马桶上小小的冲水键。
“我不知道。”她用被子裹住自己。
欲望,是什么?
对于此刻的陈家娴而言,欲望是需要被死死掩饰住的东西。
陈母没察觉陈家娴小小的谎言。
她例行通知:“中午出去吃,和你赵叔叔的儿子。”
陈家娴咳了一声。昨晚呕吐后,她的喉咙像被砂纸打磨过一遍:“我没空。我找了份工作,今天去报到。”
母亲沉下脸,用抹布摔摔打打:“不帮自家看店,非跑出去搵食。你没良心。”
自家确实有个糖水店,开了几十年,生意还不错。陈家娴从小在店里忙前忙后,中专毕业后更是帮爸妈在店里守了两年。
自家生意,陈家娴当然没有工资拿。
陈家娴提了几次,都被陈母用“给你攒着当嫁妆”挡了回去。
抹布一甩,陈母说:“都是一家人,你计较什么钱?就算爸妈不在了,糖水店以后是家豪的,家豪还能亏待你?他是你亲弟弟,你对他好点,以后他才给你撑腰。”
店是自己在看,但店由弟弟继承。
当然,家豪还能继承家里的房屋财产。
陈家娴想起自己卡上仅剩两位数的余额,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沉默。
她按住自己的胃,默默感受其中强烈的、烧灼的饥饿感。
“你不是总让我钓金龟婿吗?”陈家娴找了个理由,“我天天看店,怎么钓?”
陈母抱怨:“东山方圆村刘姨的仔,家里拆迁三栋楼哦!你都看不上?东山少爷,西关小姐,你们两个多般配的!”
陈家娴想起年轻男人染成黄色的头发和紧腿裤豆豆鞋。
刘姨倒是很喜欢自己:“看着就乖巧贤惠。”说着,眼睛在她的盆骨上打了个转。
陈母含笑:“家娴几个堂表姊妹,头胎都生儿子。”
刘姨听了,笑容更深:“现在政策好,可以生三个,儿女双全才好。”
两个母亲相谈甚欢,黄发男人垂头打手游,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对着陈家娴来了一句:“你还行,可我喜欢瘦的。你再减减肥,我就娶你。”
娶你。
一张结婚证就是莫大的恩赐。
陈家娴不想吵架,于是沉默。
黑色垃圾袋被食物包装袋的锯齿顶着,越戳越薄,终于噗呲破了,露出一角彩色。
陈家娴垂眼注视着这角彩色,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想要有腹肌的男人。”
陈母一愣。
陈家娴也一愣。
这大概是陈家娴20年来在家里说过最大胆的话。
“什么你想要男人、你不想要男人——知不知羞耻!”陈母猛地掀开她的被子,拍了她后背一巴掌,“哪有女孩子这么讲话的,不要脸!”
又气又急,陈母一脚踩在垃圾袋上。
黑色的袋子终于破了,色彩斑斓的包装袋撒了满地。
“你小时候多听话的。”陈母露出看怪物一样的、心痛不已的眼神,“现在长大了,又和爸妈顶嘴,又自作主张,早知道你这么不孝,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在这样的眼神下,陈家娴被一股巨大的、强烈的羞耻感从头笼罩到脚,她的脸开始发烫。
陈家娴想起,上周,她向陈父要工资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上个月,她以为糖水店会留给自己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去年,她以为拆迁款会有自己一份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很小的时候,她说自己要考远方的大学,或者环游世界,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欲望不慎暴露,陈家娴面孔发烫。
不知是羞惭。
还是愤怒。
有时候,陈家娴无缘无故地想尖叫。
她想骂人,想打架,又想砸烂眼前的墙壁。她也很想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就是坏,就是不要脸。但她不想伤母亲的心。
胃里的饥饿感渐渐消失了。
陈家娴默不作声地用被子裹住自己。
陈母这次反而不打了,她猛地抓住陈家娴的手,压低了声音:“你!这种鬼话——什么要男人的,没说给过别人吧?”
陈家娴摇头:“没人。”
“你呀!乱讲话,当心名声坏了!”陈母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你还小,不懂得名声的重要。女人的青春很宝贵的,错过就错过了!就这几年,你装也得装成乖女人,不然谁敢娶你!”
在陈母的概念中,“没人娶”是女人最大的失败。这种失败,不仅是女儿的,更是母亲的。对失败的恐惧把母女紧紧缠绕在一起,成为血脉相连的同盟军。
“我装不了一辈子,那太难受了。”陈家娴注视着洒落满地的包装袋。
“难受,能比当打工仔难受?”陈母恨铁不成钢地拍陈家娴后背:“刘姨的仔收租几栋楼,你倒好,得出去上班受累!”
陈家娴红着脸嗫嚅:“他让我瘦到70斤,我说除非我烧成灰。”
她身高162。
“你何必理他!没人让你装一辈子。”陈母教育她,“嫁进去赶紧生儿子,给他生三个儿子,他的钱都是你和你儿子的,你抓紧男人的钱袋子,好日子就有了!”
陈家娴沉默地捡起彩色包装袋,用黯淡的黑色垃圾袋套住,扎紧袋口。
陈母拎起垃圾袋,撇撇嘴,“你看那个女人,一把年纪没人爱,肯定有点毛病。”
“那个女人”,陈家娴知道是谁。
是陈家的租客。
签合同的时候,陈家娴看过她的身份证。
她叫关晞,今年30岁。
陈家娴想着,帮陈母把早餐端上桌。
楼上金阿婆的小收音机开着,断断续续的粤剧飘进来:“......皇姐,礼部选来一个你唔岩,两个又唔岩,你独赏孤芳,恐怕终难寻偶。”
陈家豪坐在桌边,跟着唱了下去:“帝女花都不比宫墙柳,长平慧质殊少有。”
陈家娴也小声唱:“君王有事必与帝女谋,你叁生有幸得向裙前叩。”
陈家住在西关区长乐坊。长乐坊从前是粤剧名伶的聚居地,本地仔从小听着粤剧长大,耳熟能详。
陈父从餐桌边抬起头:“女孩子叫叫嚷嚷的,一点都不文静,像话吗?”
陈家娴闭紧嘴巴,把竹升面端上桌。
陈家的早餐十年如一日,一碗竹升面。陈家娴有时觉得素淡,陈母告诉她,早餐素淡更养生。
陈家豪边吃边感慨:“那个女人跑来长乐坊租我的破房子,她是不是有病?”
陈家娴听陈家豪无比自然地说出“我的房子”,没有说话。
陈家豪不会被陈母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这是他的特权。
如影随形的饥饿感又来了。
但陈家娴没什么胃口。
陈父赞同:“就是有病,长乐坊太旧了,十几年前就说要拆,现在也没拆掉。要我说,拆了挺好,咱们住新房子去。”
“不许拆!”陈母反应很激烈,“这是西关!以前大户人家才住这。你妈以前也是西关小姐。”
西关,曾经是越城的经济中心。晚清时期,西关的女孩们读学堂、念大学、留洋海外,穿着旗袍出门工作,思想开明,举止前卫。她们在那个年代惊世骇俗,同样也被人向往,被称为“西关小姐”。
不过,如今的西关今已垂垂老矣。
陈母愤愤不平:“我小时候还住过西关大屋呢!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啦?光顾着年轻人,就没人在意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陈父喉咙嗤气:“你算什么西关小姐。”
他习惯否定妻子的每一句话,以显示自己的权威。
他指了指楼上:“金阿婆才是真正的西关小姐,以前住西关大屋的,讲英文,念洋学堂,写文章,拍电影,顶顶标致时髦的一个人。”
陈母撇撇嘴:“弄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辈子没结婚,没人爱,做女人失败哦!”
粤剧远远飘进来。
陈母叹了口气:“金阿婆说她坚决不搬,她做惯了西关小姐,去不得别处。”
陈父呵斥:“就因为你们这种人反对,长乐坊才拆不掉!”
陈家娴插话:“现在卓秀集团已经从政府手里接过了拆迁工作,要拆的话,也就这两年。”
陈父瞪了她一眼:“女孩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去。”
陈家豪耳朵一动:“卓秀集团?姐,消息哪里来的?”
陈家娴就等着这句,她淡淡说:“我应聘到卓秀集团的地产项目工作。”带了点骄傲。
陈家豪停下筷子:“你?这么好的公司,怎么招你啊?而且——卓秀不是在裁员吗?今年校招都取消啦!”
裁员?
陈家娴心一沉:“是吗?”
陈家豪顿了顿:“哦,我说的是真正的卓秀员工,跟卓秀集团签合同的。你一个项目签的短工,无所谓了。”
确实。
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招项目秘书,学历大专,限越城本地人。陈家娴读中专的时候报了个函授大专,拿到了大专证,如愿应聘到这个岗位。
月薪3000,合同跟项目签。
陈家豪脱口而出:“3000?这么点钱,你肯做?项目几年就结束,你还是回来看店!脑子有病?”
陈母对陈家娴不满:“脑子有病,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也不知道孝顺。你爸妈天天在糖水店都快累死了,你还跑去别处打工,你还不如你弟弟。”
是吗。
供她读什么了,中专吗。
陈家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做过家务,反而是她一直在帮忙。
但她做多少都看不见,反而陈家豪一个月做一回,就能被夸好多次。
陈家娴心累。
陈父毫不在意:“她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跟人家比,差不多就行,总归要嫁人的。”
陈母叹气:“好在离家近,也清闲,女孩子么,做行政安安稳稳的多好,能赚几个钱,赶紧结婚。”
陈家豪笑嘻嘻:“姐,卓秀集团里大把高收入,好好挑个姐夫回来。”
又来了。
陈家娴皱眉,但她不想吵架。于是沉默地拿起碗。
碗端进手里,她发现今天的碗变大了。
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母和陈家娴的碗要小两圈。
陈家豪错拿了她的碗,已经在吃了。
陈家娴把筷子插进面里,听陈父感慨:“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咱们西关拆了,越城还叫越城吗?从前多少名人住在咱们西关,李小龙在这长大的。红线女就住在长乐坊。唔,家豪,粤剧的八和会馆也在这,洪金宝知道吧?小时候就在八和学艺。”
陈家豪不在乎:“拆吧拆吧,反正粤剧也没人听。要我看,这里破破烂烂的,还不如拆了,建个商场。”
陈家娴用筷子把面挑开,看见底下有个荷包蛋。
可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家豪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惊讶的?每天早上的面里都个蛋啊。”
陈家娴说:“是吗?每天早上的面里都有个蛋吗?”她看向陈母,“妈,弟弟吃的面里都有个蛋吗?”
陈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身。
陈家娴以为会有人解释,可几个人面色如常。
陈家娴忍不住问:“妈,怎么我没有?”
陈家豪说:“你要吃,就给你吃呗。你跟妈计较什么。”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觉得眼圈有点热。她重复一遍:“妈,你不是说素面养生吗?咱家就差一个鸡蛋吗?”
“一家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陈母把碗重重搁下,“厨房里有鸡蛋,你想吃就去煮。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陈家娴猛地起身,赌气去厨房里煮了一个鸡蛋。
现在,她的碗里有两个蛋了。
两个蛋明晃晃地躺在面上,好像这碗面长出乳房,也变成了女人。
莫大的嘲讽。
陈家娴把蛋放进嘴里,沉默地咬了一口,索然无味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好了,去上班。”
陈母扬声:“晚上给你做黑醋排骨,你最爱吃的。”
陈家娴走出狭窄的饭厅,站定。
她想说:“爱吃排骨的是爸和弟弟,我喜欢吃捞鸡。”
但她选择掩饰自己的欲望。
“好的,妈。”
评论精选
陈家娴,关晞,君子怡的冒险之旅在《[西关小姐]全文在线阅读_「陈家娴关晞君子怡」全集阅读》中充满了神秘和奇迹。作者以出色的创造力构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每个秘境都充满了意外和发现。这本小说让我沉浸在探险之中,充满了无尽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