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隆冬,京城外刚下过一场大雪。
空气一片薄凉,漫天纷飞的雪花,如扯破了的棉絮一般,四处飘零。
雪下的越来越紧了,连呼啸的北风也跟着横行起来。
王府内,一处破败的小院里,枯枝败叶上覆盖着白雪皑皑,尽显凄凉。
在这座小院的偏房内,半扇木窗被风刮的铮铮作响。
苏幼荷身上的衣裳还是前些年的旧样式。许是洗的次数多了,就连上面绣的海棠花都褪色不少,她将头倚在窗边,淡看着风雪满院,心中无怨也无恨,只是她两颊消瘦,眼窝也有些下陷,精神明显已是不济。
当年京城首富苏家的嫡长女,容色名动满京华,只可惜如今重病缠身,人也渐渐衰老,再加上长期郁郁不欢,已经再难看到昔日风采了。
梅香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就看到小姐一直看着窗外,她走过去屈了屈身,低声道:“小姐,您别累着了,您现在身子骨越来越弱了,得好好养着,要不,奴婢替您把窗户关了吧。”
“小姐?”梅香见她没有出声,又迟疑的问了一句,然后梅香也抬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株腊梅,叶子落了,淡青泛黄的骨朵缀满了枝头,开的并不多。
在远处就是一些柳树、榕树,不过因为刚下过雪的原因,一切都白的那么刺眼。
梅香心中私下想着,这没什么好看的呀,为什么小姐看的那么认真。
苏幼荷虚弱的拾起了被子,往自己的身上盖了盖,她失望的看着窗户外面,春天还很远呢,她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梅香忽然心中一动,她看着窗外的那株腊梅,瞬间就红了眼眶,那株腊梅是她陪着主子嫁到王府后,王爷亲手所植。
算起来,如今也已经有六年了。
梅香鼻头一酸,“夫人可是在等王爷来么?”
苏幼荷垂下眼帘,轻声说道:“不会了,早已等的心累了,我自是晓得的,王爷他不喜欢我。”
梅香素来不会说话,不如桃香那么细致入微,招人喜欢。
不过梅香却是忠心耿耿,桃香见她被打入了冷院,早就去了王爷侧妃柳如烟的院内侍奉了,只有梅香还一直默默守着自己。
苏幼荷抬头看着旁边低着头的梅香,忍着深入骨髓的痛伸手抚摸着梅香的额头,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微微颤抖,她眼中泛着泪光,“梅香,这些年,辛苦你了。”
梅香心有所感,知道主子可能大限将至,她跪下使劲摇头,脸上泪流不止,“小姐,梅香不苦的,您快歇着吧,我去给您把药端过来,您服下之后就会好的。”
梅香快速跑了出去,掀开门帘的一瞬间,冷气注满了屋子,苏幼荷只觉得一番风寒彻骨,还没等躺好,她就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煞白。
苏幼荷拿起旁边的白色粗麻绢帕,捂着嘴,秀丽的小脸痩骨嶙峋,凌乱长发散在枕头上,一头青丝衬的她的面容越发没有血色。
她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越来越痛了,拿起绢帕一看,上面竟然有一团猩红,触目惊心。
苏幼荷轻叹一声,凄然一笑,笑容里满是沧桑萧索的味道,她抬头看着窗外,外面雪已经停了,却仍然寒风凛冽,透着自己的这座小院显得萧瑟凄苦。
她本是京城首富的嫡女,自小富贵荣华,长大之后,更是艳压京城,她自小便喜欢梅花,嫁到王府的那天,就央求王爷给她在王府植上满院梅花,没过多久,王府便已成了梅林。
她欣喜之余自然觉得那人也会喜欢,可痴痴想了那么多年,却明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过多久,王爷就掘了满院梅花,换成了王府侧妃柳如烟最喜欢的桃花,只给她留下了这处小院的一株腊梅......
苏幼荷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抬头望着风雪,忽然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看见那个落魄王爷的情景。
那还是在她哥哥的书房中,他一身暗竹叶纹软轻袍,挺拔端秀,静静坐在圈椅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书卷,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苏家嫡女若是觉得在下是登徒子,尽管喊人便是了。”
苏幼荷当时又羞又恼,竟然咬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她当时咬的很用力,李念安的左手上自此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李念安知道若是有旁边人听到声音会来查看,于是连疼都没喊一声。
苏幼荷离去的时候只记住了他微皱的眉头和那只温热有力的左手。
那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因为那次初遇而对他动心不已。
她求着父亲,要嫁给他,甚至拗着父亲的意愿,宁可绝食表心志,也要自己能天天见到他。
可她嫁过来成了王妃后的不久,他却纳了侧妃柳如烟。
每次见到李念安与柳如烟的亲密,她心中都蚀骨剧痛。
她见不得他们俩人的亲密,见不得夕阳下他挽着她手轻轻低头的模样,她更见不得女人娇柔做作的媚态。
因为嫉妒,她便苛待侧妃柳如烟,那次柳如烟出了差错,她便命她大冬天跪在冰冷的王府祠堂手抄佛经。
她当时也不知柳如烟已是待孕之人,最后柳如烟倒地不起,生生流了产。
也就是那次之后,她被大怒的王爷罚入冷院。
如今已一年有余,她从未再见过王爷,也有可能,王爷已经不再愿意见她。
她本来以为此生可与他厮守终生,举案齐眉,可与李念安在一起之后方才得知: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那次之后,她便郁郁难解,伤心彻骨,从此更是染上了大病,就像是失去了生机,身形迅速消瘦。
后来王爷听说她得了病,想是为了王府颜面,倒也派人送来了些汤药,勉强吊着自己的命,可她却不愿再治了,在这冰冷的王府之中,死了跟没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忽然她心中一疼,之后她意识突然涣散,尽管这房间寒冷,她却觉得身上暖暖的,那种从骨头里泛出的寒意竟然慢慢消散,苏幼荷眯着眼睛,抿嘴笑出两个小酒窝,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显然要去了,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心舒展开来。
她从没想过要怪谁,也没有想过要恨李念安。
怨他无情?怨他心机深沉?说起来总是有些痴望,她只是怨自己看不穿罢了。
只是如今,又有什么要紧呢,且睡过去吧,慢慢地,她就会了此残生。
苏幼荷,下辈子你一定要记得,你跟他的爱情,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
没过多久,梅香取了汤药回来,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啪’的一声,梅香呆也似的愣在原地,手中的粗瓷碗摔到了地上,浓浓的药汤浸入了地上的青石砖里,碎片四散开,像极了这世间万般情爱。
梅香泪流满面,此刻那片木窗再次被北风撞开,原来有些放晴的天色再次阴沉,像是配合着榻上瞳孔已经扩散的秀丽女子,风声渐渐呜咽起来。
梅香哑着嗓子,泪流满面,“小姐,小姐......”
只是苏幼荷,却再也听不见了。
.......
她头七那天,王府一切照旧,门口仍然是那两只大红灯笼。
毕竟本来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或许伤心的人只有她的丫鬟梅香吧。
李念安当初被父皇早早封了王,断了皇位后路,谁曾想过,如今父皇年岁已大,皇兄又是废物,而今他却又被封为监国。
李念安起身散步,不想却恍惚中走到了苏幼荷居住的小院,自苏幼荷走后,这个院子再没人来过。
忽然他看到了院中那株腊梅,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眸色渐暗,掌心微颤。
他伸手摸了摸腊梅树枝,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李念安按照自己往常的习惯,又去看了看柳如烟,然后在她的小院里一起吃饭。
柳如烟挽着袖子为他夹着菜,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更宛若凝脂般白皙。
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瞳孔,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王爷轻轻说道:“今天你格外好看。”
柳如烟大眼睛含笑含俏含妖,媚意荡漾,小巧的嘴角微微扬起,红唇微张,欲引人一亲丰泽,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牵动着男人的神经。
没想到王爷紧接着却放下了筷子,面色深沉如水,“但是我不喜欢。”
留下了一脸愕然的侧妃,李念安拂袖回了书房。
忽然,有丫鬟进来禀报,“禀王爷,外面有人敲门,似是王妃院中下人梅香,不知您.....”
“让她进来。”
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李念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自然是知道梅香的,自从女人还在苏家的时候,梅香就在侍奉她了。
“给王爷请安。”梅香屈身行礼。
“本王知道你,你是.....她身边服侍的人。”李念安沉声说道。
“没想到王爷还记得奴婢。”梅香笑了笑,“奴婢这次斗胆前来见王爷,是想着给王爷一些东西的,小姐原来想亲手给您的,只是没想到......唉。”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红漆桐木的盒子,嵌金丝掐花,非常精致。
一向讨厌王妃及其身边所有人的王爷,这次却颤抖的从梅香手中接过了那个盒子,慢慢地打开,他低头垂眸,眼中闪过一丝悲伤,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是一个绢帕,上面隐约能看到有着她亲笔写就的字迹。
梅香轻声说道:“这应该是小姐想说给您的话吧。”
王爷点了点头,她让丫鬟拿了一袋银子过来,想让梅香拿着出府。
梅香却苦涩一笑,摇了摇头,“不劳王爷费心,梅香手里还有些银钱,谢王爷准许奴婢归乡,小姐凄苦半生,还望王爷莫要忘了小姐,奴婢告退了。”
李念安看着梅香离去的背影,他打开那张绢帕之后,久久坐在书房中,不知道为什么悲伤的哭着,再也止不住....
透过李念安的指间缝隙,隐约能看见绢帕上写着两行凌乱小字:
远赴人间惊鸿宴,谈笑风生不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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