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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节，城楼巍峨，皇门洞开，一派普天同庆的祥和景象。

凌瑜笙方过及笄之年，整个人都沉浸在难以自持的欣喜中。及笄前她几乎被禁足在家，连寻常宴会都不得参与，唯有偶尔寻对门洵安候世子玩耍，或是去佛寺进香时方能出门透口气。如今终于得了自由，可以参加宴饮、逛街游赏，少女的心雀跃得如同出笼的鸟儿。

更让她心旌摇曳的是，这个年纪已可谈婚论嫁。她望向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洵安候世子卫泉州，双颊不禁泛起绯红。

“小姐，瞧瞧我这花灯吧，做工最是精巧。”小贩的吆喝声拉回她的思绪。

凌瑜笙回眸，一眼相中那盏莲花灯。檀木雕琢的底座，镂空的花纹与灯影交相辉映，莲瓣层层叠叠，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她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地将银钱递过去：“就要这个。”

又在街市流连片刻，见卫泉州终于与人叙话完毕，她立即提着裙摆小跑过去，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泉州哥哥！”

卫泉州望着眼前明眸善睐的少女，唇角不自觉扬起温柔弧度：“遇见什么喜事了，这般高兴？”

凌瑜笙叽叽喳喳地说起方才尝过的点心、看过的杂耍，活脱脱一只欢快的小雀儿。卫泉州含笑听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灿烂的笑颜。

“泉州哥哥快看！这花灯是不是格外别致？”她举起手中的莲灯，青色的衣袂在晚风中轻扬。

暮色为她镀上一层柔光，鹅蛋脸莹白如玉，柳眉杏目间流转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这样的纯净美好，最易勾起人心深处的贪念。

正当她兴致勃勃地展示花灯时，忽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她下意识回望——城墙上空无一人，唯有风过树梢的呜咽，昏暗天幕下万物朦胧。

凌府厅堂内，凌父正长吁短叹。凌瑜笙不用猜便知定是为了那位新帝。

三年前，十七岁的萧砻尘自华清寺被急召回宫，在先帝驾崩后仓促登基。父亲当初还忧心年少天子会被权臣摆布，立志要辅佐明君。谁知新帝第一次临朝，就让所有老臣瞠目结舌。

这位天子喜怒无常，却偏偏生就一双洞悉人心的眼。不知从何处网罗来的高手对他死心塌地，将权柄牢牢握在手中。他笑时可能下一刻就要杀人，说不杀时转瞬又会将人凌迟。

凌瑜笙记得哥哥下朝后，悄悄同她说过金殿上的惨剧——两个武将为琐事争执不休，天子竟令他们当庭搏杀，至死方休。满殿朱紫噤若寒蝉，唯有御座上的年轻帝王噙着玩味的笑，欣赏着这场生死相搏。

更有一事令她毛骨悚然。被弹劾强抢民女的老臣以死明志，天子竟抚掌笑道：“爱卿既如此说，朕便成全你这片忠心。待你死后，必赐‘清白在人间’匾额悬于府门。”老臣骑虎难下，最终血溅丹墀。而天子竟命人在尸身面颊刻下“清白”二字。

还有那位胆大包天的大臣之女，竟趁天子沐浴时身着轻纱潜入汤池。结果被囚禁一宿后，天子召其全家入宫，特意寻来民间写手，当着众人的面以她为主角撰写香艳话本。书成之后，还给这女子阖府上下各送一册……

这些宫闱秘闻如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凌瑜笙每闻新帝轶事便不寒而栗，庆幸自己从未得见天颜。自那件事后，官员们再不敢轻易带女儿入宫。

见父兄愁眉不展，凌瑜笙轻移莲步上前，软语劝慰：“父亲、哥哥为何事烦忧？说与笙儿听听可好？”

凌瑜秦最受不得妹妹这般娇态，轻抚她的发顶：“哥哥在想，该为你寻个怎样的好人家。”

凌瑜笙讶然：“女儿才刚及笄，何必着急？”

“选秀在即，你正值适龄。若被选中……”凌瑜秦压低声音，“父亲与我在朝中难免树敌，若有人在此事上作梗……”

凌父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强作的轻松：“况且我女儿生得这般标致，万一真被瞧上了可如何是好？”

凌瑜笙明白父兄的苦心。她与卫泉州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若能缔结良缘自是美满。思及此，心头泛起蜜意。

她垂首捻着衣带，声若蚊蚋：“那父亲打算为女儿……”

父兄岂会不懂她的心思？凌父慈爱地笑道：“明日下朝，我便去洵安侯府商议此事。”

凌瑜笙喜上眉梢，笑涡深陷。凌瑜秦故意打趣：“若不是怕你入选，怎舍得让你早早出阁？这下可如意了，终于要嫁给你的泉州哥哥了。”

翌日，父兄却早早回府，面色凝重。凌瑜笙见父亲眼泛泪光，哥哥神情悲愤，心中顿生不祥。

夜深时分，她被唤至书房。见母亲与兄长的泪眼，她茫然无措。

凌父沉默良久，方艰难开口：“笙儿，你与卫泉州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凌瑜笙心口发紧，却强自镇定：“为何？”

“皇上……”凌父深吸一口气，“要你入宫。”

如冰水浇头，凌瑜笙踉跄后退：“为何？我从未见过圣颜！”

“今晨朝会毕，皇上特意问起你。”凌父声音沙哑，“说要见见你，还要你留在宫中”

凌瑜笙怔怔望着家人悲痛的面容，泪终于决堤。明明昨日还做着鸳鸯蝴蝶的美梦，转眼却要踏入那吃人的深宫。

暮色渐浓，那盏精致的莲花灯静静立在案上，琉璃灯罩映出她泪痕斑驳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

暮色渐褪，晨光熹微，却未能驱散凌府上下的阴霾。凌瑜笙一夜未眠，天光微亮时便听见前院传来动静——父兄似乎已经起床。

她躲在廊柱后，看见父亲凌霄深深望了一眼她院落的方向，那眼神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沉重。兄长凌瑜秦紧随其后，平日里温润的眉眼此刻紧蹙，握着笏板的手背青筋隐现。

二人不禁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

朝堂之上，玉阶森寒。

百官垂首肃立，九龙金椅上的年轻帝王半倚着扶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紫檀木案。他听着臣工奏报，目光却似穿越大殿，落在虚无的远方。

待诸事奏毕，静鞭三响，众臣屏息等待散朝。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刹那，天子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如惊雷炸响在凌霄父子耳边。

“凌爱卿。”萧砻尘的视线精准地锁住人群中的兵部尚书凌霄，“朕听闻，你有一女，近日刚行过及笄之礼？”

凌霄心头猛地一沉，出列躬身：“回陛下，小女……名唤瑜笙，前日刚满十五。”他刻意提及女儿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盼着天子能想起些许君臣情分。

“瑜笙……”萧砻尘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可是那位在花灯节上，提着莲灯，着青衣的姑娘？”

刹那间，凌霄与凌瑜秦血液逆流，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皇上不仅知道笙儿，竟连那日细节都一清二楚！

凌瑜秦再也忍不住，跨步出列，声音因恐惧而微颤：“陛下！舍妹年幼无知，性子顽劣，实在不堪天家荣宠……”

“凌卿多虑了。”萧砻尘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觉得她甚好。后日百花宴，带她入宫。宴后，便留在宫中常住吧。”

“陛下！”凌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恳请陛下三思！小女粗鄙，不识礼数，恐污圣目，扰宫闱清净啊！”这位素来沉稳的兵部尚书，声音里已带了哽咽。

凌瑜秦也随之跪下，年轻的将领此刻抛弃了所有尊严，只求为妹妹争得一线生机：“陛下！臣愿交还兵权，赴边关戍守，求陛下成全臣一片爱妹之心！”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能看出凌家父子已是在拼死一搏。

萧砻尘缓缓坐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的两人。他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渐渐敛去，眸色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寒冰。

“凌卿，”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刮在每个人心上，“朕，是在询问你们的意见吗？”

一句话，让凌霄父子如坠冰窟。

皇帝轻轻抬手，指尖掠过龙椅扶手上狰狞的龙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朕听闻，凌小姐天真烂漫，犹带赤子之心。这宫里，正好缺这般鲜活气。”他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凌瑜秦，语气倏然转冷，“凌小将军方才说，愿交还兵权？”

凌瑜秦浑身一颤。

萧砻尘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朕给你的，才是你的。朕若不給，你不能抢，更不能……拿来与朕做交易。”他目光最后落在冷汗涔涔的凌霄身上，“爱卿是国之栋梁，当知……进退。”

“臣……” 凌霄猛地闭上眼，将所有的绝望、不甘与愤怒死死压下，再开口时，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顺从，“……遵旨。”

这两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萧砻尘满意地颔首，脸上又重新挂上那副慵懒的神情，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都退下吧。”

众臣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经过瘫软在地、需由内侍搀扶才能起身的凌霄身边时，无人敢投去一眼，唯有死一般的沉默。

而当凌瑜秦失魂落魄地踏出殿门时，一名黑衣内侍无声无息地靠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凌小将军，陛下让咱家带句话给您——”

“令妹是死是活，是荣是辱，往后……就看凌家如何表现了。”

凌瑜秦猛地抬头，对上内侍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