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一地狼藉。
珍贵的越窑青瓷花瓶碎成齑粉,墙上挂着的吴道子真迹被撕扯成两半,锦墩东倒西歪,就连那扇紫檀木嵌螺钿的屏风也未能幸免,上面赫然留下几道深刻的划痕。
这里不再是二公主尹明姝那间以奢华精致闻名的香闺,而像刚刚被一场暴风雨席卷过的废墟。而制造这场风暴的主人,此刻正背对着殿门,立在窗前。她依旧穿着那身绯红如火的宫装,在昏暗的宫灯映照下,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孤绝与戾气。
几个宫女瑟瑟发抖地跪在角落,头埋得极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再次惹怒这位处于盛怒中的主子。
“滚出去。”
尹明姝的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一丝情绪,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令人恐惧。
宫女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当殿内只剩下她一人时,那强撑的、如同金石般坚硬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窗棂上冰冷的雕花,那上面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的温度,可她的心,却如同浸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
父王连夜拟写国书的消息,像最后一把淬毒的匕首,彻底刺穿了她心底仅存的一丝侥幸。她原以为,父王至少会挣扎,会犹豫,会为了她们姐妹去争取哪怕一线转机。可没有,如此迅速,如此迫不及待地……应允了。
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被家国彻底抛弃的绝望,混合着白日里所受的屈辱,如同岩浆在她胸腔内翻滚、灼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这间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宫殿。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器一物,都曾是她骄傲与快乐的见证。可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提醒着她不过是一件被精心装饰、待价而沽的礼物。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件悬挂在梨花木衣架上的衣裳上——那是她为此次生辰宴,特意命上百名顶尖绣娘,耗费三个月心血赶制而成的“金丝孔雀羽霓裳”。在宴席的灯火下,它曾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衬得她如同涅槃的凤凰。
可现在,这只“凤凰”却被折断了翅膀,要被人塞进冰冷的囚笼。
尹明姝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快步走到殿角的青铜蟠螭纹香炉旁,一把掀开炉盖,从中取出一块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色的炭块。然后,她拿着那块炭,一步步走向那件霓裳。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暗红的炭块触碰到轻软昂贵的孔雀羽,发出一阵细微的“嗞嗞”声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随即,一点焦黑迅速扩大,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金线与羽毛!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不定。她看着那绚烂的华服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为灰烬,眼中没有心疼,只有一种毁灭的快意和彻骨的悲凉。
烧了吧!都烧了吧!
将这禁锢她的华美牢笼,将这象征着她命运的商品,统统付之一炬!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盯着那越烧越旺的火焰,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危险。烧掉衣裳,只是一种宣泄,远远不够。那四国使臣傲慢冷酷的嘴脸,尤其是那天朔使臣如同评估货物般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
“想让我尹明姝像个玩物一样,被送去北境,伺候那传闻中茹毛饮血的蛮王凌苍朔?做梦!”
一个极端而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隐秘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这是她及笄礼时,一位退隐的老将军所赠,名曰“玲珑”,刀身狭长锋利,吹毛断发,平日只作观赏把玩。此刻,她却紧紧握住那冰冷的刀柄,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力量。
杀了使臣!
杀了那个带来噩耗、践踏月纱尊严的天朔使臣!
哪怕事后被碎尸万段,也好过这样屈辱地活着,像个提线木偶般被送往陌生的国度,承受未知的折辱。她的血,至少要染红这肮脏的交易,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强国知道,月纱国的公主,并非全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她眼中的光芒变得锐利而狂热,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悲壮的、自毁式的冲动所取代。
她仔细地将匕首藏入宽大的袖袍之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至少,不能让人一眼看出异样。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推开殿门,无视门外宫女惊惧的目光,径直朝着使臣下榻的“四方馆”方向走去。
夜色浓重,宫道漫长。她的心跳如擂鼓,袖中的匕首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即将要做的事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又像是走向一个既定的、壮烈的终点。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接近,如何出其不意地递出那一刀……
就在她绕过一片假山,四方馆的灯火已然在望时,一个清冷而熟悉的身影,如同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静静地伫立在前方路径的中央。
是尹清沅。
她依旧穿着那身天青色的常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尹明姝,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尹明姝那紧握的、微微鼓起的袖口上。
尹明姝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让开。”她声音冰冷,带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狠厉。
尹清沅没有动,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要去哪里,明姝?”
“不用你管!”尹明姝别开脸,避开她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我去哪里,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不是已经决定要做那‘深明大义’的牺牲品了吗?那就去做你的天朔皇后好了!何必来管我的死活!”
话语如同带刺的鞭子,抽打在彼此的心上。
尹清沅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身形依旧稳如磐石。她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与妹妹的距离,目光沉静地望入她燃烧着怒火与绝望的眼底。
“把东西给我。”她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如同在望星楼上索要那柄小刀时一样。
尹明姝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尹清沅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把匕首给我,明姝。现在,跟我回去。”
“我不!”压抑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尹明姝的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恐惧,“回去?回哪里去?等着一个月后,像个牲口一样被塞进花轿吗?!尹清沅!你清醒一点!我们完了!月纱完了!父王他不要我们了!他亲手把我们卖了!!”
她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所以呢?”尹清沅的声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的质问,“所以你就要去杀了使臣,用你的命,去点燃那场注定会吞噬月纱的战火吗?!”
她一步踏前,目光灼灼,逼视着尹明姝:“你以为你这是刚烈?是勇敢?我告诉你,尹明姝,你这是愚蠢!是自私!”
“我自私?!”尹明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对!自私!”尹清沅毫不退让,字句如刀,“你只图自己一时的痛快,一死了之!你可曾想过,你这一刀下去,天朔的雷霆之怒会顷刻降临!北境、西域、东海的铁骑会毫不犹豫地踏平月纱!到时候,血流成河,伏尸千里!父王、疏瑶、疏影,还有这皇宫里所有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城内外千千万万的子民,都会因你这一时的‘勇敢’而陪葬!”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依旧竭力维持着冷静的框架:“你的血,不是荣耀,是诅咒!是整个月纱国的催命符!”
尹明姝被这一连串的质问砸得头晕目眩,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将她那用愤怒构筑的、看似坚固的外壳,一层层地锉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无力反抗的现实。
“把、刀、给、我。”尹清沅再次伸出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看着大姐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比她更深沉的痛苦和更沉重的担当,尹明姝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那股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疯狂勇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尹清沅上前,轻轻从她僵硬的袖中取出了那柄“玲珑”匕首。冰冷的金属离开皮肤的瞬间,尹明姝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然而,就在她心神松懈,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的刹那——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的脸颊上。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心痛。
尹明姝彻底懵了,捂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大姐。就连躲在远处阴影里,不放心跟来的尹疏瑶和尹疏影,也惊得捂住了嘴。
尹清沅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她的眼圈终于不受控制地泛红,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和厉色:
“这一巴掌,是打醒你!尹明姝,你给我记住!你的命,从不止是你自己的!你若再敢有这般寻死的念头,我……我第一个不饶你!”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蔓延开,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混乱。尹明姝怔怔地看着大姐眼中那复杂至极的情绪——有心痛,有愤怒,有关切,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
她忽然明白了。这记耳光,不是为了羞辱,而是为了将她从自毁的悬崖边,狠狠地拽回来。
所有的倔强和反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绝望,一种认清了现实,却不得不活下去的绝望。她不再看大姐,也不再看那近在咫尺的四方馆,只是颓然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昭阳殿的方向走去。
背影不再是那张扬的烈火,而像是一盏在风雨中飘摇、即将熄灭的孤灯。
尹清沅没有立刻跟上去。她站在原地,紧紧握着那柄险些酿成大祸的匕首,直到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缓缓松开手,掌心已被匕首的纹路硌出了深红的印记。
她抬头望向四方馆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她知道,打醒明姝,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风暴,远未到来。她必须尽快行动。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去安排后续事宜时,她的贴身侍女云岫再次匆匆而来,脸上带着一丝更为凝重的神色。
“公主,”云岫压低声音,急促地禀报,“刚探得的消息,北境王凌苍朔……他并未等到和亲之期,已亲自率领一支百人玄甲铁骑,日夜兼程,预计……明日黄昏,便可抵达我月纱皇城!”
尹清沅的心猛地一沉。
凌苍朔……他亲自来了?如此迫不及待?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砸入刚刚勉强平复的湖面。
那百人铁骑踏起的烟尘,似乎已隐隐可见。这位以暴戾冷酷闻名的北境之王,提前到来,究竟意欲何为?等待着尹明姝的,又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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