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漫长而煎熬。
唐克回到那间简陋的宿舍,和另外两个低级职员挤在通铺上,鼻尖萦绕着劣质烟草、汗液和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同屋的人早已鼾声大作,他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毫无睡意。
耳边似乎总回荡着老王头手推车吱吱呀呀的声音,还有那个纸团落入废纸堆时微不可闻的轻响。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反复推演着每一个细节:那张纸的皱褶程度是否自然?笔迹模仿得有无破绽?老王头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特意写下的“周福生”名字?后院堆放废纸的平房,今晚会不会有其他人进去?如果那份“废稿”被人发现,追查下来,会不会通过纸张、铅笔或者其他什么他忽略的细节找到他?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过心脏。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多么鲁莽、多么不计后果的事情。他现在就像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而钢丝是否结实,他毫无把握。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选择,是为了救同志,是为了改变那该死的“剧情”。但理智的声音在绝对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弱。他甚至开始后悔,也许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才是正确的?周福生既然是资深交通员,或许自有化解危机的办法?自己的干预,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害了他?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一群嗜血的蚊蚋,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叮咬得千疮百孔。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他才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儿眼,却立刻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
起床,洗漱,走向保密站。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焦灼。他感觉每一个路人的目光都似乎别有深意,每一个街角的阴影里都可能藏着监视的眼睛。
走进档案室,小芳已经到了,正在擦拭桌椅。李振还没来。
“唐克,早啊。”小芳抬头打了个招呼,语气平淡。
“早,芳姐。”唐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块木头。他不敢看小芳的眼睛,生怕对方能从自己眼里看出惊慌。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份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像雷达一样竖着,捕捉着档案室外的一切声响——走廊上的脚步声、其他办公室的开门声、电话铃声,尤其是任何与“码头”、“稽查科”、“抓捕”相关的只言片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墙上那个老旧的挂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走动声,清晰地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上午九点。按照他“伪造”的废稿上的时间,联合盘查应该开始了。
唐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能想象出第三号码头的情景:如狼似虎的稽查科特务和警察,封锁区域,对往来人员厉声喝问,仔细检查证件和行李……周福生在那里吗?他有没有收到预警?他是否已经安全离开?
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档案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小芳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他试图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开始整理昨天没看完的那些码头巡查报告。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却发现杯沿磕碰牙齿,发出细碎的声响。
“唐克,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小芳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没事,芳姐。”唐克连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可能昨晚没睡好,有点着凉。”
“哦,那多喝点热水。年轻人,身体要紧。”小芳不疑有他,又低头忙自己的去了。
唐克心中苦笑。着凉?他这是心病,是恐惧病,是等待审判的煎熬。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压力压垮时,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李振,而是稽查科的一个姓赵的年轻特务,唐克在食堂见过几次,有点印象,是个喜欢咋咋呼呼、贪功冒进的家伙。但此刻,这位赵特务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带着一丝沮丧和晦气。
“李股长呢?”赵特务扫了一眼办公室,语气不太客气地问小芳。
“李股长去站里开会了。赵干事,有事吗?”小芳抬起头,语气不卑不亢。
“妈的,真晦气!”赵特务啐了一口,也没避讳唐克和小芳,自顾自地抱怨起来,“白跑一趟!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唐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停止呼吸。他强忍着抬起头,装作好奇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赵干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特务正愁没人听自己倒苦水,见唐克搭腔,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码头那点破事!上面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搞什么联合突击检查,说是有重要线索,要抓一条大鱼!结果呢?折腾了一早上,屁都没捞着!风吹日晒的,净喝海风了!”
“没……没抓到人?”唐克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干,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不让狂喜流露出来。
“抓个屁!”赵特务愤愤地说,“说是要重点查一个叫周福生的潮汕佬,背景有问题。我们到了码头,把他妹在鼓浪屿的住处都暗中盯死了,码头上也布了控,眼巴巴等到现在,连个人毛都没见着!那家伙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你说邪门不邪门?消息是不是走漏了?”
“周福生……”唐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成功了!预警成功了!周福生没有出现!他避开了这次盘查!
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像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险些晕厥。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生怕被赵特务和小芳看出端倪。
“肯定是走漏风声了!”赵特务还在喋喋不休,“要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今天就不露面了?妈的,肯定是警察局那边的人嘴巴不严!害得我们白忙活一场,还挨了科长一顿批!”
小芳皱了皱眉,似乎对赵特务的粗俗言语有些不满,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道:“没抓到人也好,免得闹出太大动静,影响不好。”
“芳姐,你这话说的,我们干活的不就是为了抓人嘛!”赵特务不服气地顶了一句,然后又抱怨了几句,这才悻悻地走了。
档案室的门重新关上,恢复了寂静。
但唐克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狂喜过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震撼和思索。
他那只颤抖着扔出的“纸团”,那只微弱得连他自己都认为希望渺茫的“蝴蝶”,竟然真的扇动了翅膀!它引发了一场微小的、几乎无人察觉的风暴——一次计划中的抓捕行动,无功而返。
这证明了什么?
首先,也是最直接的,他发出的预警信号,被成功地接收并理解了!这说明,在保密站内部,或者至少在能够接触到那些废纸的环节中,确实存在地下党的“内线”!这个内线拥有极强的警惕性和判断力,能够从一堆真正的废纸中,敏锐地识别出那份看似不起眼的“废稿”所蕴含的巨大价值,并且以极高的效率将警告传递了出去!
这个认知,让唐克感到一阵战栗般的激动。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敌人心脏地带,还有和他一样的同志在默默坚持!他们可能就在身边,可能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王头,可能是食堂打饭的阿姨,也可能是某个他从未留意过的、看似庸碌的同僚……这种“同志在身旁”的感觉,极大地缓解了他穿越以来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和恐惧感。
其次,周福生及其背后的组织,展现出了极高的应变能力和纪律性。在接到如此隐晦、来源不明的预警后,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和侥幸心理,果断放弃了原定计划,让周福生立刻隐匿。这种绝对的警惕和高效的执行力,是地下工作能够生存下来的生命线。
最后,也是让唐克心情最为复杂的,是这次成功预警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它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已经开始扩散。
赵特务的抱怨,说明稽查科和警察局对此次行动的失败产生了疑虑,内部可能已经开始互相猜忌,甚至追查“泄密”来源。虽然唐克对自己的手法有一定信心,但敌人不是傻子,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增加风险。
更重要的是,那个神秘的“海螺”代号,第一次进入了敌我双方的视野。对于地下党来说,“海螺”是一个神秘的、提供了关键帮助的信号来源,是友是敌?目的何在?这必然会引起朱枫、吴石等领导的高度警惕和深入分析。对于保密站而言,虽然他们可能还没意识到“海螺”的存在,但行动失败本身,就像一根刺,扎进了某些敏感人物的心里。
唐克坐在椅子上,缓缓呼出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他的手心依然因为后怕和兴奋而潮湿,但眼神已经逐渐变得坚定。

这第一次尝试,虽然过程充满了侥幸和不确定性,但结果证明了一条路是可行的:利用信息差,通过精心的设计和伪装,以匿名的方式影响局势。
他不能直接改变历史的大河奔流,但他可以尝试在暗处,悄悄移动一两块石头,或许就能改变一朵浪花的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像一块真正的“顽石”,更深地潜伏起来,观察、学习、等待。他需要更好地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更自然地融入唐克这个身份,获取更多的信任和权限。
“海螺”已经发出了第一次信号。他不能让它就此沉寂。但他也明白,下一次“发声”,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巧妙,不能留下一丝痕迹。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档案室布满灰尘的窗户,望向外面那片被秋日阳光照亮的天空。天空依旧高远,但在他眼中,已经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
他知道,从他把那个纸团扔进废纸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历史的齿轮,或许已经因为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而产生了微不可察的偏移。
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扇动翅膀,在寂静中,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掀起风暴的机会。
窗外,鸽群再次掠过,带着悠长的哨音,飞向远方。
档案室里,小芳依旧在安静地整理文件,对刚刚发生的、足以影响某些人命运的秘密波澜,一无所知。
而唐克,则缓缓低下头,重新拿起一份档案,手指稳定,目光沉静。
他开始真正进入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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