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蜿蜒的小溪。
陈青河盘坐在溪边那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五心朝天，双目微阖，看似在吐纳天地灵气，实则内心纷乱如麻。自那日山洞“点拨”之后，厉血屠对他已是死心塌地，寸步不离。
“前辈，这是今日采集的晨露。”厉血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恭敬地将一个温润的玉瓶放在青石旁。
陈青河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触手生温的玉瓶。这等上等灵玉雕琢的容器，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奢靡之物。他拿起玉瓶，轻啜一口，露水甘洌清甜，隐隐有灵气流动，洗涤着肺腑。可他却品不出半分滋味，只觉得这甘霖重若千钧。
“厉老，”他放下玉瓶，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你在此盘桓多日，宗门内，当真无事么？”
厉血屠躬身答道，语气诚恳得近乎虔诚：“能侍奉前辈左右，聆听大道微言，是晚辈百世修来的机缘。宗门琐事，与前辈点拨之恩相比，不足挂齿。”
陈青河心中暗叹，这尊大佛，看来是请不走了。他不再多言，重新阖上双眼，努力平复心绪。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试图入定之时，几道陌生的、带着明显试探意味的气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出现在小镇方向，正朝着小溪这边悄然窥探。那气息虽然不算强大，却带着一种猎犬般的敏锐与执着。
厉血屠几乎在同时察觉，眼中寒光一闪，周身那阴冷的气息微微波动，如同毒蛇昂首：“前辈，有几个不开眼的小辈在附近窥视，心思不纯，待晚辈去……”
“不必。”陈青河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静观其变。”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是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青牛镇有隐世高人”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果然招来了嗅觉敏锐的苍蝇。
他不能允许厉血屠出手驱赶。一旦厉血屠动手，坐实了“护卫”的身份，那他这个被护卫的“高人”，在旁人眼中难免失色，甚至可能引来对其实力的怀疑。他必须维持这种超然物外、不屑亲自出手的姿态。
接下来的几天，小溪附近肉眼可见地“热闹”起来。
起初只是几个穿着朴素、面露风霜之色的散修，假装路过，在不远处的林间探头探脑，目光中混合着好奇、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后来，出现了一些衣着明显华贵些的年轻人，腰佩玉饰，器宇轩昂，像是附近修仙家族的子弟，他们远远地驻足观望，低声交谈，指指点点。
厉血屠几次按捺不住，眼中杀机隐现，都被陈青河用眼神制止。他如同最忠诚的獒犬，强忍着驱逐侵入领地者的本能，焦躁地守在陈青河身旁，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那些窥视者不敢过于靠近。
这天午后，日头偏西，一个身着粗布劲装、满脸虬髯的汉子大步流星地来到溪边。此人背负一柄厚背长刀，眼神倨傲，顾盼间颇有几分凶悍之气，周身灵气波动显示他已至炼气期巅峰，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筑基。
他径直走到溪水对岸，目光如刀，毫不客气地在陈青河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带着明显的不信与挑衅。
“喂！你就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陈前辈？”虬髯汉子声若洪钟，震得溪水泛起涟漪，“我看你年纪轻轻，气息平平，莫不是个招摇撞骗的？”
厉血屠脸色骤然一沉，上前半步，冰冷刺骨的气息如同无形枷锁，瞬间将那汉子笼罩。金丹修士的威压，即便只是泄露一丝，也绝非炼气期能够承受。
虬髯汉子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显然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但他性子似乎极为执拗，竟强撑着没有后退，牙关紧咬，目光依旧直直地看向陈青河，似乎非要讨个说法。
陈青河心中叹息，知道今日若不出面，只怕厉血屠下一刻就会让这莽汉血溅五步。他抬起手，轻轻按在厉血屠的肩膀上。
“稍安勿躁。”
厉血屠依言收敛气息，后退一步，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定着虬髯汉子，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会迎来雷霆一击。
陈青河没有回答汉子的质问，甚至没有看他。他缓缓起身，走下青石，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弯腰从清澈的溪水里，捡起一块最普通不过的鹅卵石。那石头灰扑扑的，表面被水流冲刷得光滑，除此之外，毫无特异之处。
他踱步回到对岸，将鹅卵石托在掌心，递到虬髯汉子面前，目光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
“此物，”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溪流的潺潺水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在你眼中，是何？”
虬髯汉子愣住了。
围观的散修和家族子弟们也愣住了。
连厉血屠眼中都闪过一丝不解。
这是什么意思？一块随处可见的破石头？
虬髯汉子皱紧眉头，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又抬眼看看陈青河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心里忽然没了底。在厉血屠那无形却致命的压力逼迫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拼命地去“理解”前辈这看似无厘头举动背后的深意。
他盯着那石头，初时只觉得普通，但看着看着，那石头上天然形成的、毫不起眼的纹路，在他眼中似乎开始扭曲、变幻，仿佛暗合着某种玄奥莫测的轨迹？那朴实无华、甚至有些丑陋的外表，莫非是某种返璞归真的至高境界的象征？
他想起自己困在炼气巅峰三年，屡次冲击筑基失败，皆因心浮气躁，过于追求力量的外显，却忽略了根基的打磨与道心的锤炼……
忽然，他福至心灵，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豁然开朗！
是了！前辈是在点醒我！修行之人，往往一味追求外物的华美与强大，迷恋神兵利刃、灵丹妙药，却忽略了最本质、最核心的东西——那颗坚定不移的向道之心！就如同这块石头，内在坚硬，本质不改，默默承受流水冲刷，反而愈发圆融坚实！
“我懂了！多谢前辈赐宝！”虬髯汉子大叫一声，脸上露出狂喜与感激交织的神色，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陈青河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才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从陈青河手中接过那块鹅卵石，紧紧捂在胸口，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喊：“我懂了！我懂了！多谢前辈！哈哈！我懂了！”
陈青河的手还僵在半空，看着对方如同疯魔般远去的背影，一时无语凝噎。
他本来只是想用一个看似高深的哲学问题，把对方绕晕，拖延时间，或者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对方居然又“悟了”？还把他的石头当宝贝抢走了？
围观人群中，死寂了片刻后，猛地爆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
“不愧是前辈！随手一块石头，都能让人顿悟破境！”
“那哪里是普通石头！我看那纹路，分明是天然道纹！是先天剑胚！”
“王铁可是卡在炼气巅峰三年了，心魔深重，这一下……怕是筑基在望！”
“前辈点石成金，一语度人，真乃神人也！”
流言如同野火，借助着风势，以比之前更迅猛的速度蔓延开来。
“青牛镇陈前辈，点石成金，一语度人”的故事越传越神，那块普通的鹅卵石，也成了众人口中蕴含无上剑道的“先天剑胚”。
陈青河没有理会身后的喧嚣，他转身，走回溪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年轻而平静的面孔下，是难以言说的荒谬、压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命运洪流推着走的茫然。
他想起自己朝不保夕的处境，想起这骑虎难下、越陷越深的局面，想起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彻底穿帮的致命危机，一股难以排遣的郁结之气涌上心头，不由得对着那潺潺流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悠长而落寞，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溪边，显得格外清晰。
在那些满怀敬畏的旁观者听来，这声叹息却充满了“众人皆醉我独醒”、“大道孤独，知音难觅”的寂寥与无奈意味。
“前辈一叹，道尽沧桑……”有人低声感慨，面露惭色，觉得自己资质愚钝，无法理解前辈高深道境，反惹前辈烦忧。
厉血屠更是面露愧色，觉得自己修为浅薄，悟性不足，无法为前辈分忧解劳，反而屡屡让前辈费心点拨。
陈青河默然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拂去的是这俗世的纷扰，转身走向那幽深的山洞。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声叹息里，有多少是真正的无奈，有多少是对未来的忧虑，又有多少，是对这荒诞命运的无声质问。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这青牛镇的风，裹挟着“先天剑胚”的传说与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注定要吹向更远、更汹涌的江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