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沈梨,是在大雪封门的冬天。
那年她七岁。
我二十七。
她跪在侯府正门口,穿着薄棉袄,脸冻得通红。
雪打在她睫毛上,抖了又抖,眼神怯怯地看着我。
“母亲。”
她小声唤,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站在台阶上,手里握着刀柄,眼神冰冷。
“你也配叫我母亲?”
话落,我抬手,巴掌落下。
她被打得歪倒在雪地里,半边脸立刻红肿。
旁边的嬷嬷吓得低声劝:“将军,大小姐毕竟是侯爷的亲女,您......”
我目光一扫,嬷嬷立刻噤声。
“将大小姐押去祠堂,罚跪三日。”
我转身进门。
她真的跪了三天。
直到沈怀瑾回来,才将她从祠堂抱出来。
她没吃没喝,也没有炭火取暖,出来时全身冰凉,差点死在那年冬天。
可我恨不能她真的死了。
我与沈怀瑾出身武将世家,自幼青梅竹马。
关外大捷那年,我们情窦初开,长辈在军营为我们定下婚约。
回京面圣后,丞相之女一眼相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皇帝顾忌沈宋两家联姻权势过盛,便顺水推舟,将沈怀瑾赐婚给她。
那日,他身穿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她。
我随父兄远赴边关,一去八年。
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直到父母兄弟惨死。
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势要为他们报仇。
金銮殿上,皇帝问她为何陷害我家。
她笑得疯癫,说只因沈怀瑾不爱她,日日所想皆是我。
一己情爱,便让我满门死于边关。
还真是可笑。
为弥补当年赐婚之错,皇帝命我与沈怀瑾重续前缘。
嫁进侯府后,沈怀瑾像是为了补偿我,对我格外宽容敬重。
可三千将士的死,让我早已心如死灰。
我不信情爱,以军法治府。
府中下人敢怒不敢言,人人避我如蛇蝎,外人背后骂我是恶毒后母。
我以为,沈梨会因此怕我、恨我。
可她没有。
她日日跪安如仪,十年如一日,唤我“母亲”。
那双跟她母亲一样的大眼睛,总是湿漉漉地望着我,让人憎恶。
我动辄打骂体罚,她从无怨言。
她说,爹爹说过,母亲是巾帼女英雄,如今的严厉,是为了阿梨好。
她还说,阿梨也要用功,将来要当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威风大将军,保护母亲和爹爹。
我却骂她:“讨人嫌的东西,少学你娘那一套。”
她九岁那年,在学堂顶撞了教书先生。
被我罚在祠堂抄女戒一百遍,跪一夜,不许吃不许喝。
天亮时,她的手指冻裂流血。
嬷嬷塞给她半块饼子,她没吃。
十岁那年,临近年关。
她偷偷让京城最好的裁缝做了一件色泽极正的绫罗夹袄,放在我床头。
那天我正好发火,说她跟她母亲一样奢靡无度。
外面还在征战,多少人吃不起饭,她却拿钱做这种事。
我当着她的面,把夹袄扔进火盆,烧成灰。
她只是低着头,说:“是阿梨的错,阿梨以后不做了。”
十二岁那年,她父亲沈怀瑾战死沙场。
她哭着抱着我说:
“母亲,阿梨没有父亲了,阿梨只有你了。”
“以后母亲不要上战场好不好?”
“阿梨会用功读书,长大后要像花木兰一样代替母亲去战场,阿梨要保护母亲。”
当时,我心里确实有一瞬的触动。
沈梨的父亲、祖父皆战死,我太清楚战场是怎样的地方。
她是沈家唯一的血脉,而沈怀瑾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能做一个安安分分的闺中女子,不必踏上战场,不必染血,只要她能平安活着。
即便我厌她、斥她,但这一点,我替他守了十年。
我找嬷嬷教她礼仪女红,让她学会规矩、学会低头,将来嫁进婆家,好活下去。
我从未向她解释过原因。
只是俯视着她,凉声道:
“战场不是你这种人想去就能去的,大小姐有空还是多去练你的女工,做个贤妻良母,才是你唯一的本事。”
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顶撞先生,是因为那日先生当众说:
“女人误国,历史上多少乱世,都是因女子当权。”
“女人就该在后宅守规矩,侍奉夫君,生儿育女。”
先生还冷笑,说我这样带兵打仗的女人,有失体统,没有半分妇德。
她当场站起来争辩:“我母亲是巾帼女英雄,为国家守过城池!”
“你们能在这里安然读书,是因为千千万像我母亲那样的英雄,在前线用命换来的!”
可那天回到府中,我只听说她顶撞先生,没有问缘由,就直接下令罚了她。
还有那件绫罗夹袄,是她攒了半年的月钱给我做的。
因为京城的贵妇笑我身穿粗布麻衣,觉得我太过寒酸。
她不想让我被人看不起。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些话,她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