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六年,冬月里,天空阴沉沉的,时令已接近冬至,地上铺着一层积雪。
大余皇宫花园中站着两名眉目相似的华服女子,肤白似雪,眉目如画,明艳动人。她们举止亲昵,有意摈退了随从,似想说些体己话。
娘娘!柳融凝穿着淡青色长袄,下着浅黄落地马面裙,外套一件橘色滚灰鼠毛比甲,带着点翠掐丝花冠,站在梅树边,摘下一朵红梅,转头正打算献给柳繁如,却见她单手扶着头,左右摇晃。柳融凝发现不对,赶紧丢了花,向她跑去。柳繁如终是没撑住,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地往下栽,柳融凝用身体将她撑住,向远处大喊: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晕倒了!
不远处候着的宫女太监听到呼喊,一窝蜂地跑过来,见柳繁如不省人事,都失了往日的冷静,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快扶着娘娘!娘娘快醒醒!快去叫太医啊!柳融凝在这吵闹中站着,突然觉得肩上一轻,众人拥着柳繁如,往就近的宫室去了,只留她一人在雪地中。她面上仍维持着焦急的神色,见无人注意到她,也不急着跟上前。
早晨刚下过小雪,怒放的红梅皆被白雪盖住了颜色,只余清冽的香气证明它们的存在。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并无景致可看,柳融凝却看得认真,好似那无趣的白雪皆变为飞舞的花瓣,她内心涌起一丝兴奋与愉悦,脸上担忧与着急逐渐褪去,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棠梨宫中,胡太医紧皱着眉头给柳繁如把脉,床边跪着几位待命的太医,闻询赶来的皇帝赵琛铁青着脸坐在床沿边,未发一言。
胡太医把完脉,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赵琛,深吸一口气,起身跪到下首,斟酌着开口:娘娘长期忧思过甚,郁结于心,本就气血两亏,却又不知为何长期服用通经活络之药,这才导致气血亏损,引起今日晕厥。
胡说!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为霜上前高声喝道,娘娘一直喝着你开的药,你现在却说不知为何!
赵琛抬手示意她退下,沉声问道:皇后可有大碍?
胡太医被为霜一喝,本就有些颤抖,听了此话更是以首叩地,小心翼翼地开口:旁的倒是无碍,多加休养便无事,只是说着闭了眼,咬了牙,硬着头皮往下说:只是往后这子嗣上,怕是艰难。
不知何时起,天空中淋淋洒洒飘起了雪花,整个宫殿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殿外花园里积雪抖落的声音,给这本就紧张的气氛平添了一丝冰冷的阴郁。
就在这时,柳融凝满脸是泪的跪倒在床前,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胡太医,哭喊道:皇上!姐姐自前几月起一直受人暗算。如今连太医院里都有人要害姐姐性命!皇上一定要为姐姐做主!
胡太医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恐惧更甚,带着哭腔申辩:微臣冤枉啊!微臣给娘娘开的是温补气血之药,并无通经活络之物啊!
赵琛脸色阴沉可怖,并未开口,起身往外间走去,众人忙紧跟着一同出了屋。赵琛在外殿上首的太师椅中坐下,吩咐道:蔡文,把皇后平日喝的药方与药渣取来。
不出一刻,蔡公公就带了东西回来,赵琛随手指了一位跪着的太医。李太医接了赵琛的指示,上前打开药包,捻了其中药粉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思索片刻后,端起药渣碗闻了一下,眉头紧皱,又用手蘸了一点药渣放进嘴里,瞬间惊慌失措,脸色大变,忙不迭跪倒在地,回禀道:这药包中确实都是些滋补之物,并无不妥,只是这药渣中却不知为何有大剂量的雷公藤,只怕娘娘的补药中被人偷加了东西。
一派胡言!为霜猛得拔高声音,娘娘的药都是由你们太医院的人送来,冬青煎煮,从未有旁人插手,怎么会被人加了药!我看分明是你们太医院受人指使,加害娘娘!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身穿宫装的女子进屋,面色沉静地跪到赵琛面前,声音铿锵:奴婢未央宫宫女冬青,娘娘药中的雷公藤是奴婢加的!
柳融凝听了此话,不等众人反应,一脚将她踢倒,骂道:娘娘好心将你从云影宫中接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做出如此狠毒之事!
定国公夫人就不好奇奴婢为何这样做吗?冬青稳了稳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着柳融凝问道。也不等她回答,又转身面对赵琛俯身叩首:奴婢要告发皇后借陈昭仪之手毒害贤妃之事,以及设计害死定国公世子并栽赃慧妃之事。
柳融凝听了这话,气地满脸通红,指着她骂道:休要血口喷人!你不仅下药毒害娘娘,还捏造事实污皇后娘娘清白,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冬青却并不理她,从袖中拿出一封手信,高声说道:此信为当年皇后写与慧妃身边大宫女玉晚的亲笔信,上面详细地谋划了当年杀害定国公世子之事。想必娘娘的字迹,皇上是认得的。
柳融凝上前一把夺了书信,读了起来。读至一半,她猛地捂住嘴巴,瞪圆了眼睛,浑身止不住地战栗,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跪到赵琛面前,仍旧为柳繁如申辩:皇上明鉴,世子之死分明是一场意外,娘娘与臣妾感情深厚,娘娘绝不会这样做。况且,贤妃生前与娘娘情同姐妹,娘娘为人善良温和,怎会做出此般害人性命之事。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还请皇上严查,还姐姐一个清白!
国公夫人可还记得皇后当年送了世子一对绣鱼戏莲花纹的亮缎香囊?那香囊如今就在未央宫书房多宝阁第三层的梳妆匣中。夫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取来看看。冬青看着柳融凝,面上全是讥讽,那香囊的流苏怕是还沾着小世子的血。
卧房中,柳繁如幽幽转醒,意欲起身,却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乏力,手脚好似都不听使唤。正想开口唤人,却听一清冷女音:娘娘醒了。
柳繁如转头去看,说话的正是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瑶雪。瑶雪此时正一脸哀恸地看着自己,她心里突然没来由的升起一丝害怕,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瑶雪,本宫这是怎么了?
娘娘瑶雪一开口已是浓重的哭腔,哽咽地说不出话。柳繁如何等的聪明,当下便知道出了大事,紧盯着瑶雪问道:你快告诉本宫,究竟是怎么了。
瑶雪颤抖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给她带来点点暖意,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同冬日被人泼了冰水:娘娘,冬青长期给您加了大量的雷公藤,害得您再也无法生育了!
此语一出,柳繁如觉得自己好像猛地被人从悬崖抛下,坠入无止尽的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浑身的温度皆被抽走,连声音都被人没收,头部的疼痛顺着血液游走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发疼。前两日自己还在幻想未来的孩儿该起什么名字,今日却听此噩耗,唯一的希望都被掐灭。
柳繁如双眼瞪地通红,微张着嘴,却几乎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喑哑发叉:她为何要害我?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瑶雪见她这样,实在是于心不忍,本是不想再说,却还是狠了心开口:她说娘娘设计杀死了贤妃与定国公世子,拿出了娘娘的亲笔信。蔡公公还在未央宫中搜出了世子出事当日佩戴的香囊。
柳繁如听了这话,不知从哪迸发出了力量,猛地坐起身,用力抓住瑶雪的肩膀,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慌失措,问道:你说什么?什么香囊?什么亲笔信?你在说什么?
娘娘
瑶雪推门进屋时,整个外殿乱糟糟的,柳融凝正抱着一个紫色香囊泣不成声,皇帝满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瘫坐在太师椅中,下首跪着神色有些狼狈,却一脸势在必得的冬青。
柳融凝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来到,朝她望来,瑶雪轻微地向她点头。柳融凝得了信号,跪步向前,哭道:皇上!这一定是有人陷害!这绝不会是姐姐做的!姐姐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皇上一定要明查!
赵琛也不敢相信,柳繁如是何等的温柔贤良,怎会是那心思歹毒之人?他看着那张与柳繁如相似的面庞,招手示意她起来,安抚道:国公夫人先起来,这事还有蹊跷。
瑶雪见差不多了,缓步上前,向赵琛回禀:皇上,娘娘醒了。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进屋,一齐向她看来,其中有探究,有幸灾乐祸,有同情。瑶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这些目光,抬首对赵琛说:娘娘有些话,想单独跟皇上说。
赵琛连忙起身往寝殿去了,瑶雪上前将面带倦容的柳融凝扶起,附在她耳边询问:夫人可是累了?
柳融凝低头,嘴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低声回答:好戏即将开场,我怎会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