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是闻梨的乳名。
闻梨第一次听江阙叫自己‘阿慈’的时候,那年她才五岁。
江阙,十五岁。
那时候的江阙,远没有今天这般风光无限,体面矜贵。那时候的他,衣衫褴褛,惶惶如丧家之犬。
为了在这个冷漠的社会上生存下去,他什么都做,什么都肯。
他曾为了一口别人不要了的馒头,从流浪狗嘴里抢食。也曾在天寒地坼的腊月深夜里,用长满冻疮的稚嫩双手,一遍遍擦洗着用澡盆里堆积如山的油污碗碟。
闻梨第一次见江阙的时候,也如今天这般,是个萧瑟的夜晚。
那天,闻梨被汤晗的亲生儿子闻祁之捉弄,故意不让司机来托管所接她放学回家。
闻梨对此不知情,还是像往常那样,一个人,背着小书包,翘首以盼地在托管所门口默默等着。
她眼睁睁看着周围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人接走,最后,只剩她一个,茫然彳亍地呆站在门口。
直到太阳西行落下,直到她眼里璀璨生动的光,随着最后一丝的余晖落日一起,彻底消失了。
闻梨失落地搓搓冻的冰凉的小手,勉强按照平时的记忆,想要独自走回去。
她没走两步,就看到对面马路边上,一个穿着明显短半截不合身衣服,露出纤细腕骨和青紫脚踝的清瘦少年,正被人欺负。
少年正弓着腰,好好地给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胖男人擦皮鞋,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胖男人突然一脚踩在了少年的大腿上。
还恶劣地用力碾了好几下。
少年不知道是没有脾气,还是习惯了隐忍,没叫也没闹,只是低眉顺眼地继续给胖男人擦皮鞋。
周围有点吵,闻梨没听到胖男人说了什么,就看到他往自己皮鞋上吐了口唾沫,让少年继续擦。
而少年仅仅只是顿了一下,就作势要继续去擦。
闻梨看不下去了。
她在闻家天天被汤晗欺负、被闻祁之欺负、被佣人欺负,在学校还被同学欺负。她知道自己很难过,所以不想别人跟她一样难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上前用力推开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胖男人,将少年护在自己身后,奶声奶气地说:“你不许欺负他!”
胖男人这种行径,不过是舒缓工作压力的一种发泄方式。
是这个弱肉强食社会的默认生存法则。
大家不是瞎子,也都看见了,不过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但是现在闻梨这么一插手,以及这一声娇喝,顿时改变了局面,吸引了周围大片人的注意力。
胖男人嫌晦气,也不想跟闻梨这种小豆丁见识,遂朝地上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地离开。
原本一时冲动没底气的闻梨见此,悄悄松了口气。
她转身正想要安慰少年,谁知却冷不丁被少年一把推倒在地,随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尾椎骨重重砸在冷硬的地面上,闻梨疼的眼圈都红了。
闻言又是一愣,呆呆又有点委屈地说:“他刚刚欺负你…”
少年眸色未变,始终还是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闻梨,就如同汤晗平时看闻梨那样。
只不过不同的是,汤晗眼里永远都是疯狂的、歇斯底里的,但少年眼里却只有一片平静的荒芜。
没有一丝波澜和温度,比这暮秋傍晚的寒风还让人觉得冷。
“谁他妈跟你说,他在欺负老子?”
闻梨表情更呆了。
不是在欺负他吗?
闻梨不知道社会底层人士的生存方式,只知道自己看见那个胖叔叔用脚踩少年的腿,还故意往自己的鞋子上面吐痰,让他擦。
少年觉得闻梨这表情简直蠢透了。
他不想再跟这种有钱人家养出来的温室里的花朵浪费时间。
他不管闻梨呆滞的表情,收拾好鞋摊,然后,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冷漠地转身离开。
少年一走,闻梨这才注意到,周围原来有这么多人在看她。
她心下害怕,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迈着两条细的风一催就能折断的小短腿,吃力地追上少年。
少年没搭理她,自顾自走着,但不曾想,他都快到家了,那条小尾巴还是黏在他的身后甩不掉。
他终是烦了,停下脚步,冷着脸转身看着她。
“你跟着老子干什么?”
闻梨看着越来越偏僻破落的地方,本就害怕地揪紧裙子,眼下又见少年这么恶狠狠地凶她,一下就红了眼眶,却又不敢哭出声。
生怕少年更恼她。
“哥哥我、我不认识路…”
少年觉得闻梨这样,就跟菜市场门口待宰估价的兔子似的,脸蛋白白的,眼睛、鼻子红红的。
不过她比兔子没用多了。
兔子不仅能当宠物卖钱,而且还能蒸煮烹炸,吃了果腹充饥。
而闻梨,瘦不拉几又小小的一个,抱着硌手,吃了还犯法。
屁用没有。
“不认路滚派出所找警察去,别烦老子。”
他冷酷无情地说完之后,就直接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闻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依赖少年,所以即便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还是抹抹眼泪,哼哧哼哧地迈着小短腿追了上去。
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在偌大空荡的老旧小区里不停回荡,最后汇聚在少年的耳廓。
没一会,少年停住脚步,拧着眉头转身:“你——”
“阿慈,”闻梨一边撑着膝盖喘息,一边小脸红扑扑地憨憨笑着说,“哥哥,我叫阿慈。”
小姑娘一双鹿眼又圆又亮,比她背后的月亮、星轨更璀璨。
而江阙这种生来就注定一生都得在阴沟臭水道里生存的人,向来最讨厌这种美好、明亮的东西。
因为这只会让他看清自己到底有多肮脏下作。
他用力抿了下嘴角,忍着想把闻梨弄脏的念头,恶狠狠道:“管你叫阿慈阿悲还是阿佛,再跟着老子,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撂下这句话后,他对闻梨黯然失落的眼神熟视无睹,径自冷漠转身,只留下一个萧瑟孤寂的背影。
旁边路灯盏盏,独属于过去年代的老式路灯,昏黄却暖。
但却丝毫暖不了少年清冷孤独的背影。
……
闻梨睁开眼,入目是一顶华丽的粉色公主风纱幔。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身处何方,为什么会在这,江阙疲惫沙哑的声音就已经传入了她的耳廓。
“醒了?”
闻梨茫茫然地循声望去,就见男人摘了昨夜戴着的那副窄边金丝边眼镜,眼底洇满红血丝,看起来很是乏倦,像一夜没休息似的。
她呆呆看着,渐渐的,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那张略显稚嫩的少年脸渐渐重合在一起。
恍惚间,闻梨竟衍生出一种次元破壁,时空重合的错觉。
当年,她没能叫住那个满身沧桑与落寞的少年,但是此刻,却忍不住哑声叫道:“哥哥…”
江阙先是愕然一愣,接着眼皮轻颤,瞳色突然就深了起来。
他眼睛里的情绪太多太复杂,闻梨看不懂,但却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顿时臊的满脸通红。
八年没有这么面对面地叫过这个称呼,闻梨突然有些局促。
她手足无措地惊坐起身,下意识想挠挠自己隐约有点发痒的脖子,但却被江阙猛地抓住手。
肌肤相触,不期然地让江阙想起那抵死缠绵的一夜。
那种细腻紧致到让他濒临死亡的极致感觉,让他一阵颤栗,酥麻的感觉顺着尾椎骨传遍整个身体。
江阙眯着眼,乌黑的眼瞳里,酝酿着异样的风暴。
但最后,却也只是克制地一触即分,半阖着眼,嗓音沙哑地说:“你的伤口才刚愈合,可能会有点痒,忍着点,先别碰。”
闻梨右手覆上被男人碰过的左手,脑子一片浆糊,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呆呆应道:“哦。”
顿了顿,才勉强招呼思绪:“你怎么会出现在学校啊?”
闻梨不是傻子,这样的相遇,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
江阙沉默片刻,说:“我不放心。”
“…不放心?”
江阙静静看了她两秒,方才哑声道:“昨天早上,你…走了。”
那晚得知汤晗对闻梨下药,并把她送到王君昊床上的时候,江阙整个人简直要疯了。
尤其后来,他将小姑娘带走后,小姑娘又哭着求他,甚至还极尽乖巧地努力配合着他。
这一切,非但没有让江阙欢喜,反倒让他怒红了眼。
要是今天他没来得及赶过来,要是、要是…
那他搁在心尖尖这么多年的小公主,就该让王君昊欺负了去。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控制不住野蛮地横冲直撞,却又顾忌着闻梨的病,不敢真的伤了她。
可即便这样,还是因为缺少经验,如愣头青般下手重了。
江阙早起去外面拿药并且亲自给小姑娘挑选早餐,想着待会就好好跟小姑娘坦白感情,承认错误。
要是她不接受自己,觉得自己趁虚而入欺负她。
他就给她跪下。
江阙紧张忐忑地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在他推开酒店房门回来的那一刻,没看到小姑娘的身影。
他当时心沉到了谷底里。
这些年来,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好几次被人算计,命都差点保不住的时候,都没有看到空荡荡的酒店那一刻,那么手足无措。
他翻遍了整个酒店,最后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试图找寻着闻梨存在过的痕迹。
落地窗前、地毯上、沙发上…
他竭力想证明昨晚不是他的又一场美梦,可最后,却只得到顾泽一通没有温度的电话,说监控上看到闻梨早就已经离开了。
江阙看着顾泽发来的监控,看着闻梨离开的身影,笑着红了眼。
他细心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啊,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实在太在意她了,以至于知道她离开后,甚至都没胆子去问闻梨原因,更别说打扰她的生活了。
他只敢像往常那样,派着保镖悄悄保护着闻梨,密切关注着她的行踪,一有异常就立刻告诉他。
所以在闻梨被汤晗叫去时,他才能第一时间赶到学校。
……
闻梨对这一切都不知情,只是红着脸,有些委屈地说:“我早上起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所以才、才…”
江阙一愣:“你没看见我留给你的纸条?”
“什么纸条?”
江阙看着她眼里的迷茫,倏地哑然失笑,下意识想揉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却又克制着收回。
转移话题道:“饿不饿?”
闻梨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饿!”
小姑娘鹿眼澄澈,一如十五年初见那般。只一眼,就将他心底最阴暗、不能见人的沟壑深渊照亮,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称臣。
哪怕只是卑微地亲吻她脚下的那一方土地。
他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