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府。
院外粉墙环绕,周遭常青树成荫而立,一青衫公子抱着一昏迷不醒的美貌少女急匆匆路过垂花门楼,转入一旁的抄手游廊。院中甬路上妈子婢女一个个驻足行礼,那青衫公子也是不理,径自穿过甬道,路过山石点缀的池塘,又是疾步跨进了悬挂着“扬风扢雅”的匾额的抱厦。
再进到里头院落,又是别样风景。只见整个院落尽是一派春色萌动,白梅初绽,香兰泣露,更有松柏长绿,光秃秃的柳枝也是抽出了鹅黄色的新芽。青衫公子入门穿过曲折游廊,踏上了六棱石子铺成的甬路,入了正院,才是瞧见了亲近的丫鬟婆子,青衫公子赶忙使唤人将偏房小舍拾掇出来,以供少女休养。
靳诀从里头房间的一小门掀帘子出来,便是进了后院。后院倒是比前院风光雅致,更是有流水环绕,流水上方正是个赏花品茗的风雅凉亭。靳诀想等着医师诊治出消息,席地而坐,下人极有眼力地赶紧端上泡好的白桃乌龙和蟹粉酥,以供靳诀品用。
靳府上下一团热闹,众人都是欢喜的围在靳家三少爷的院子外头,叽喳吵嚷着,个个都恨不得窜头攀墙,只为一睹那少女芳容。众人喜的也是,他们从来不近女色的靳家三少爷终于带回来了一名女子,看样子,靳诀还很是担心这名女子的模样。靳诀哪里知道府上丫鬟婆子们的想法,却是焦急的等在凉亭里,等着医师诊治的结果,终于医师出来了。
“请问陈医师,那位姑娘现在如何,可有大碍?”
靳诀焦急地问着,平时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却是带上了几丝焦虑,陈医师急忙慰籍道:
“靳大人放宽心,这位姑娘只是惊惧过度,体力不支昏厥过去,并无大碍。老朽替她开几副静气凝神的汤药调养一下,不过这位姑娘有些体虚体寒的症状,靳大人每隔一日可吩咐人熬些参片汤供其服下,我再配些温热滋养的药材,想是可以慢慢调理好的。”
靳诀一听,也松了口气,客气地命人打赏送了陈医师出府,他便是转头对着自己最为信任的乳娘吩咐道:
“林嬷嬷,您亲自替这位姑娘换身衣服吧,我怕丫鬟婢女笨手粗脚,伤了这柔弱姑娘。”
林嬷嬷已经年过四旬,为人敦厚老实,是靳府里的老人了,自然是做事妥帖。她得命抱着干净的新衣物进了里屋,掩住了房门,靳诀也是放心地继续凉亭里喝茶等候着。
几刻钟后,林嬷嬷却是有些神色慌张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到了靳诀面前复命。靳诀见林嬷嬷似乎是有体己私话要说,却是会意得屏退了左右侍候的婢女,院子里只剩他和林嬷嬷二人。
“嬷嬷,您是我的乳娘,若有什么难处您可直接说与我听。亦或是,那位姑娘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吗?”
靳诀猜不出林嬷嬷究竟为何事露出如此慌张的神色,这位嬷嬷可是见过大风浪的,天大的事她都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怎的今日这般失态。林嬷嬷看出来了靳诀眼神中的疑惑不解,连忙解释着:
“回三少爷,老奴原本是替那位姑娘更衣来着,怎知那位姑娘竟然不是姑娘,竟然是……竟然是……”
靳诀见林嬷嬷一脸难色地吞吐说话,愈发好奇地问:
“难不成他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不成!”
靳诀猜想着,起身准备进屋一探究竟,又是被林嬷嬷拦下来了。
“不可,少爷,您不可以进去!”
“为何?!”
靳诀强压着心头的疑问,怎的这位多年信任的嬷嬷今日这般做派,令人费解,不过靳诀却是好脾气没有责怪,只是愈发迫切好奇的想知道屋里躺着的人究竟是男是女。林嬷嬷也是看出来这位少爷不耐烦了,便是和盘托出,不再隐瞒:
“老奴不敢欺瞒主子。屋里的人既不是男子也非女子,而是一个双儿?”
“何为双儿?”
靳诀愈发被弄的糊涂了,结果林嬷嬷告诉他的话让他大吃一惊,饶是他靳诀学富五车,之前竟然也不知道双儿这种事。不过幸好不是穆辰这个多年流连在风月之地的浪荡子知晓了司徒澈身子的秘密,否则后果可想而知。靳诀愣做在一旁石凳上,很久才回过神来,也难怪,那位医师竟然诊断出司徒澈体寒体虚,想是司徒澈身子也有女子特性,不似正常男子般健壮,也难怪,司徒澈那么轻易就被几个士兵制服了。
“嬷嬷,劳请您老人家再辛苦一趟,替他穿回去她过来时穿的那套破碎的衣服,我只怕他醒来担心自己身子的秘密暴露了,会恨我自作主张。”
靳诀非常聪明,却也是十分心善,他也怕践踏了司徒澈的尊严,因为天生身子残缺,恐怕也并非司徒澈所愿,谁不渴望做一个正常人呢?并且靳诀也是和司徒澈一般同病相怜之人,他是天阉之身,遍寻名医也无药可治,终究是无果,他也不怨天尤人,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懂得自爱自重,从不自轻自贱。所以,靳诀才更加体会同情司徒澈,同病相怜之人才更懂惺惺相惜吧。
司徒澈醒来之时,已经是黄昏时刻,他醒来之时,负责照顾他的婢女已经偷懒睡着了,无人发现此刻司徒澈已经醒来了。司徒澈眯着惺忪雾眼,望着陌生的床帐,却是蓦地睁大了眼睛,发觉身上的衣物还是穆辰给自己换的那件女装,虽然是破破烂烂的,却是安心的松了口气,幸好没有人动过自己的衣服,否则身子的秘密就暴露了。司徒澈缓缓起身,却是听清了屋外传来一阵古琴声,他赤着脚下了床塌,蹑手蹑脚的准备走出去打听一番自己身在何处,恰好发现了桌子上的托盘里有一件白云锦的披风,他赶紧披上,赤着脚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古琴琴音悠扬,琴曲曲调时而若壮士身死前般铿锵陈词般的幽怨悲凉,时而又如同英雄凌驾于众人之上一般的雷霆风雨,时而宛若短兵交接,有戈矛纵横的气势,有杀伐的悲壮,更有战鼓雷鸣的慷慨。一曲罢了,曲终人未散,唯独剩下庭院之中,两人深刻宛如相识已久的眸子对视良久。
靳诀双手轻放在琴弦上,抬眼望着院子里赤着脚一身白色披风的司徒澈,不禁联想起方才弹琴之时不经意间瞥见司徒澈纤纤雪白的玉足轻盈踏出房门,翩若惊鸿一般的身形纵使用披风也是遮不住。靳诀见其款款而来,一身雪白如同谪仙一般,就怕那人又飘然而逝。对视着司徒澈那双澄澈如水的剪秋眸子,忽然见到司徒澈灵动的双眸微眯,温润一笑道: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司徒澈无以为报。”
司徒澈揖礼半跪着答谢,看着弹琴的男子一袭青色衣衫,虽然未看清楚救自己的人的容貌,就是猜想此人应该是救自己之人。靳诀急忙上前扶起司徒澈,听着此人稚嫩的嗓音,却是很客气得道:
“这位姑娘无需多礼,此乃靳诀力所能及之事。”
靳诀温和一笑,心里却还在回味那双白玉无瑕般的玉足,心中却是浮起来莫名其妙的烦躁感,他敛了思绪,还只道是自己知晓了司徒澈身子的秘密有些愧疚不安。司徒澈看不出靳诀隐藏的情绪,听到靳诀唤自己姑娘,他就是轻笑一声,明眸皓齿,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那明媚笑颜照得靳诀心头一颤一软一酥,一时沉醉,根本挪不开眼睛。
“靳诀先生,我乃荣战王手下的都尉,我乃男子,并非女儿身。”
靳诀故作讶然,他其实早知道司徒澈身子的秘密,却还是装出一副尴尬震惊模样。
“对不住,原来是司徒小友,是靳某糊涂了。”
司徒澈也没有怪罪,很快便是揭过此事,并向靳诀讨要了一身男装,随即就是受邀与靳诀同席用晚膳。
筵席上,除了侍候的婢女小厮,就只有靳诀与司徒澈二人。司徒澈并不会饮酒,便是以茶代酒,敬了靳诀一杯,救命之恩为以为报,唯敬酒答谢。靳诀也是微笑着回敬了一杯酒,有些思绪不宁的夹着琉璃盏里的吃食。
“黄昏之时,靳诀先生弹的是嵇康的《广陵散》吧?”
司徒澈微笑着问着,靳诀却是惊讶的抬起头,笑容里有些惊喜:
“司徒小友也精通音律?”
“其余丝竹管弦我是一窍不通,只是这古琴乃我家族传承之绝学,幼时被父亲逼着学了一些皮毛,只是略懂得几首曲子,倒是谈不上精通。”
司徒澈说着往事,有些黯然神伤,却是很快恢复了笑容。此刻的他一袭白色圆领袍,束发簪玉簪,腰间围着玉带,端的一副英姿俊秀的少年模样,却还是让靳诀看得失了神儿。靳诀只顾细品着司徒澈的音容笑貌,却是不知道司徒澈一直在唤自己,直到一旁的小厮附身提醒,靳诀这才回过神来,道:
“司徒小友小小年纪却是才华横溢,靳某佩服。只是靳某突然记起来有些事情未曾处理妥当,一时有些走神,还望小友莫要见怪。”
司徒澈不愿过多叨扰,便是转话题道:
“为了救治我的事,靳诀先生今日也是辛苦了。不若先生先行回去休息,我也准备即刻回荣战王府了。”
“不可!”
靳诀似乎是下意识的制止,司徒澈却是被靳诀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怔在原地。靳诀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清咳了一声,解释道:
“方才荣战王已经亲自登门来过靳府上,我与王爷已然协商好了,容先你在靳府修养半月后再送你回王府。不知司徒小友意下如何?”
司徒澈又是迟疑思索了一阵子,既然是王爷的意思,那便留下来修养几日吧,随即便答应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几日就叨扰靳诀先生了。”
靳诀见司徒澈答应留下,心中莫名欢喜起来,温润一笑道:
“不必客气,司徒小友,你也别唤我的名了,我有字,叫瑕瑜。我问了王爷,你今年十二,我不过长你七岁,你可以直接唤我阿瑜,或者是阿瑜大哥。不知,阿澈可有字?”
靳诀说的话很是温柔缓和,小心谨慎,生怕司徒澈会觉得尴尬生分。司徒澈却回忆着,他的名是父亲取的,寓意澄澈如水,清白一生。父亲却是从未给他取过字,母亲却是取了一个女气的字,名叫水月,寓意他如同月亮一般高洁,如水一般清流一生。司徒澈一直不知父母愿他一生清白平静的过下去,殊不知命运天定,司徒澈这具特殊的身子又给他招揽了多少情债。
“水月,是我的字,是我母亲给取的。”
因为是第一次有人问起自己的字,虽然这字有些女孩儿气些,可却是母亲取的字,司徒澈没有觉得父母之命名的名字有何尴尬的,非常坦然得说出来了。靳诀没有觉得这个字有什么难堪的,却是因着司徒澈对外公布是男子身份,他便是一直唤司徒澈为阿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