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咯吱——”
刺耳的异响从那台刚从西德进口的新机床里传出来，像得了哮喘的老头，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车间里最顶尖的几个老师傅围着这金贵的大家伙，愁眉苦脸了快一个小时，连根毛都没诊断出来。
“不行，这声音太杂了，根本听不出是轴承还是齿轮的问题。”
“图纸是德语的，跟天书一样，这可咋整？”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女声响起。
“都让让，挡着光了。”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一条道。
苏苒来了。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高高扎起的马尾辫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甩一甩，脸上还蹭着几道黑色的油污，非但没显得狼狈，反而给她那张明艳逼人的脸蛋，添了几分野性的美。
她就是红星机械厂无人敢惹的“小辣椒”，苏苒。
苏苒没理会众人敬畏的目光，径直走到那台“病号”机床前，弯下腰，把耳朵凑了过去。
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在聆听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半分钟后，苏苒直起身，睁开眼，那双亮得像淬了火的眸子闪着自信的光。
她随手从旁边工具台上抄起一把扳手，指着机床的一个角落，言简意赅。
“第三传动轴的锁紧螺母松了半圈，导致轴向位移零点五毫米，跟外壳产生了共振。”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润滑油里有杂质，该换了。”
啥？
在场的老师傅们全都懵了。
就这么听了一下，连松了半圈，位移了零点五毫米都判断出来了？
这耳朵是安了雷达吗？
“小苏，你……你确定？”李师傅是车间主任，也是厂里技术一把手，可此刻看着自己这个二十四岁的徒弟，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苏苒懒得解释，直接用行动证明。
她身手利落地钻进机床狭小的空间，在一堆复杂精密的零件里，精准地找到了那颗螺母。
“咔哒”一声，扳手套上。
手腕发力，轻轻一旋。
不多不少，刚好半圈。
她钻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扬了扬下巴。
“开机。”
李师傅将信将疑地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这一次，不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平稳、顺畅、充满了力量感的轰鸣声。
那声音，对一个机械师来说，简直是天籁！
整个车间静默了三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牛哇！苏苒，你这手绝了！”
“神了！真是神了！这耳朵比X光还准！”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更是满脸崇拜地冲她喊：“苒姐，你就是我的神！”
苏苒被这帮大老爷们吵得脑仁疼，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干活去！这个月奖金不想要了？”
众人这才笑着散开，看向她的眼神里，全是服气。
李师傅走到她身边，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满脸喜色：“苒丫头，刚才人事科老刘跟我透了底，这次高级工程师的名额，总厂那边已经批下来了，就等着走个公示流程了！咱们厂最年轻的高工，给我老李长脸啊！”
苏苒心头一跳，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
高级工程师！
她为了这五个字，从进厂开始，拼了整整六年！
别人谈恋爱逛公园的时候，她在啃比砖头还厚的机械原理。
别人花钱买漂亮裙子的时候，她把所有工资都攒下来，托人从国外买最新的专业书籍。
六年，她从一个学徒工，干到了厂里所有老师傅都竖大拇指的技术尖子。
眼看，多年的努力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苏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激动，脸上却故作平静：“知道了，师傅。”
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的好心情。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闯进了车间。
“苏苒！苏苒同志！你快出来一下！”
来人是人事科的刘科长，一个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胖子，此刻却满头大汗，脸色白得像纸。
苏苒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跟着刘科长，快步走进了他那间堆满档案的办公室。
门一关上，刘科长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带着红头的文件，手都在抖。
“苒丫头，你……你先坐，喝口水……”
“刘科长，有事您直说。”苏苒不喜欢拐弯抹角。
刘科长看着她，眼神复杂，又是同情，又是惋惜，最后长叹一口气，把那份文件推到了她面前。
“你自己看吧。从南海那边，海军基地直接发过来的公函。”
南海？海军基地？
苏苒满心疑惑地拿起那份文件。
白纸黑字，打印得清清楚楚。
【关于红星机械厂苏苒同志档案污点问题的协查公函】
看到“污点”两个字，苏苒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继续往下看。
“兹有我部海鲨突击旅团级政治委员陆霄同志，其配偶苏苒（身份证号：XXXX，籍贯：XXXX），于两年前与陆霄同志登记结婚后，长期无故不履行军属义务，并于一年前出现严重违反部队纪律与社会公德之行为，与不明身份男子私奔，至今下落不明……”
“经部队研究决定，认定苏苒同志档案存在‘抛夫私奔，行为不检’之重大污点。”
“现特函告贵单位，望协助调查，并对其本人进行严肃处理……”
轰！
苏苒的脑子里仿佛被扔进了一颗炸雷，炸得她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
她已婚？
丈夫是……政委？
还抛夫私奔？行为不检？
这他妈写的是我苏苒吗？！
她一个二十四岁，母胎单身，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别说结婚了，连男人的手都没正经牵过！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刘科长，这是不是搞错了？同名同姓吧？”苏苒的声音都在发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刘科长痛苦地摇了摇头，指着公函附件里的户籍信息复印件。
“身份证号，出生年月，家庭住址……一模一样，就是你。你看看，这还有结婚登记的存根复印件，上面有你的户口本信息。”
苏苒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复印件上。
日期是两年前。
登记人：陆霄，苏苒。
她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户口本！
她想起来了，两年前，她那个来城里小住的白莲花表妹钱梦瑶，说借她的户口本去街道开个证明，后来又说弄丢了。
当时她忙着攻克一个技术难关，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父母又去补办了新的。
难道……是她？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苏苒的胸腔里喷薄而出！
“所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因为这个，我的高工职称……”
刘科长艰难地点了点头：“总厂人事部打来电话，说你的档案存在重大污点，在问题没有彻底查清之前，评选资格……暂时搁置。”
暂时搁置。
这四个字，像四把重锤，狠狠砸在苏苒的心上。
她六年来的所有努力，所有奋斗，所有梦想，就因为这一纸荒唐的公函，化为了泡影！
凭什么？！
苏苒死死地攥着那份公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纸张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苏苒缓缓地抬起头。
她脸上的油污还没擦干净，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里面没有了震惊，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和决绝。
她看着刘科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刘科长，我要请长假。”
“去哪？”
“南海，银滩。”苏苒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我倒要亲眼去看看，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她要去把那个叫陆霄的男人，和这桩该死的烂事，一并“修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