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质感的。
不是寻常夜晚那种稀薄的、能被星光或灯光轻易穿透的昏暗，而是像被千万吨墨汁反复浸透、拧干、再浸透的绒布，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密不透风地裹住了整个世界。它不是单纯的黑色，更像是一种能吞噬一切的虚无——光线在这里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光斑，都会被瞬间消融，连一丝涟漪都溅不起来；空气流动的细微声响也被尽数吸纳，没有风声，没有尘埃落地的轻响，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都像是被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得近乎虚无。
只剩死寂。
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不是安静，而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空白，顺着鼻腔、口腔钻进肺腑，再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挤碎，把灵魂都抽离出躯体。玥涵僵在这片混沌之中，第一反应是抬手揉眼睛——她怀疑自己是在图书馆熬夜赶论文太久，眼睛花了。可指尖挥出去，触碰到的不是熟悉的空气，而是一种冰冷的、粘稠的阻力，像是浸在深冬的湖底，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四肢是否还存在。
没有触感，没有温度，连肌肉收缩的酸胀感都变得极其微弱。天与地的界限早已被彻底消融，前后左右、上下高低，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没有尽头的深渊，正张着巨大的嘴，一点点将她的存在感蚕食。她试着抬脚，却发现双脚像灌了千钧重的铅块，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咚咚——”
就在这时，心脏的跳动声突然冲破了那层虚无的阻隔，骤然变得清晰而狂暴。像是被敲响的战鼓，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撞击着胸腔内壁，又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让她的耳膜嗡嗡作响。这声音太突兀，太有力，与周围死寂的环境形成了诡异的反差，反倒让她更加恐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挣扎、跳跃，像是要挣脱束缚，逃离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每一次心跳，都像一把重锤砸在空寂的幕布上，撞出一圈圈绝望的回响，在黑暗中反复回荡，清晰得可怕。
玥涵死死咬住下唇，刻意用牙齿用力碾压着唇瓣上的嫩肉。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带着一丝咸腥的味道，终于让她混沌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她必须抓住这丝清明，必须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图书馆特有的、油墨与纸张混合的清香。
前一秒，她明明还坐在国内省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那是她的“专属领地”，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桌面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她上次不小心用钢笔尖划到的。窗外是连绵的香樟树，盛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摊开的书本上。那是一本泛黄的《山海经》复刻本，纸页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带着古籍特有的粗糙质感，指尖划过之处，能清晰地感受到印刷字体的凹凸不平。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正在研究“九尾狐”与“白泽”的神话脉络，为了完成那篇关于华夏神话体系演变的毕业论文，她已经在图书馆泡了整整三天。指尖还残留着古籍纸张的粗糙触感，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油墨清香，甚至能回忆起刚才喝的那杯温热的绿茶——图书馆一楼便利店买的，茶包是最便宜的那种，带着一丝苦涩的回甘。
她还能想起，当时邻桌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老爷爷，正拿着放大镜仔细研读一本线装书，偶尔会轻轻咳嗽两声；不远处的书架旁，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在低声讨论问题，声音压得很低，却能隐约听到“考研”“专业课”之类的字眼；窗外的香樟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会有几片嫩绿的叶子随风飘落，落在窗台上。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都真实得仿佛就在昨天。
可眨眼间，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怎么回事？”玥涵在心底疯狂地呐喊，声音却像被黑暗困住的困兽，连喉咙都冲不出去，“是晕倒了吗？还是……”
一个更荒诞、更离奇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浑身一颤。
就在这时，寒冷毫无预兆地袭来。
不是冬日里寒风拂面的凛冽，也不是空调温度太低的微凉，而是一种带着腐朽气息的阴冷，像久埋地下的棺木被突然撬开时，散发出的那种能冻透骨头的寒气。它顺着呼吸道滑入胸腔，让她的肺腑瞬间像被冰碴塞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感，仿佛要把气管划破。紧接着，这股阴冷又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开始发麻，关节处传来阵阵刺痛，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扎着她的骨头。
骨子里的安全感被彻底抽空，无边的惶恐如潮水般涌来，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上爬，让她后颈的汗毛都根根竖起，头皮一阵发麻。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身体，试图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除了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几乎没有任何能自由活动的部位。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绝望”这两个字的重量。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与寒冷中，一阵清脆的声响骤然打破了平衡——
“叮咚。”
“叮咚。”
是水滴轻叩水面的声音。
那声音清澈得不像话，像山涧里的清泉滴落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带着一丝清甜的质感。可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它却显得格外突兀，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更诡异的是，这声音还带着悠远的空荡感，在黑暗中荡开层层微弱的回声，“叮咚——叮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仿佛来自无尽的深渊。
玥涵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老家山间的溶洞。
那是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去过的地方，位于村子后山的深处。溶洞里潮湿而幽暗，岩壁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用手一摸，能感受到湿漉漉的凉意。洞顶悬挂着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尖端不断有水珠滴落，砸在下方的水潭里，发出的就是这样“叮咚”的声响。水潭里的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阳光从溶洞顶部的缝隙里射进来，在水面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像星星一样闪烁。
可眼前的黑暗，却没有溶洞的半点温馨。
那股阴冷里，带着一股全然陌生的违和感——像是淬了毒的冰，不仅冻得人骨头发疼，还隐隐透着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恶意。这股恶意无处不在，像无数双眼睛，躲在黑暗的深处，死死地盯着她，带着贪婪与残忍，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玥涵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尖泛白，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颤，甚至传来细微的酸痛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可这点痛感，在无边的恐惧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她试着抬了抬手，依旧是那种粘稠的阻力。黑暗没有任何边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举到了哪里，仿佛举了一万米，又仿佛只是停留在原地。自身的存在感越来越模糊，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被这片黑暗彻底同化，变成这虚无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抹淡红光晕悄然从黑暗深处浮现。
那红光极其微弱，却在纯粹的黑暗中格外醒目，像坟茔间跳动的鬼火，扭曲着、舞动着，泄露出诡异的光芒。它不是华夏红那种庄重而温暖的颜色，也不是晚霞那种绚烂而柔和的色彩，反倒像凝固的血液，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与毁灭的气息，刺得她眼睛发酸，下意识地想闭眼躲避。
可她不敢闭。
在这片未知的黑暗中，这抹红光虽然诡异，却是唯一能让她感知到“方向”的东西。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顺着红光望去，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群异形怪兽的影子，正顺着红光的方向，蹦跳着朝她逼近。
它们的轮廓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形态各异，却个个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戾。有的像猿猴一样四肢着地，却身形佝偻得像没有脊椎，脊背凸起一根根尖锐的骨刺，在红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有的似田鼠般缩着身子，脑袋却大得不成比例，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还多，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在红光下闪着狡黠又残忍的光，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还有的展着畸形的肉翅在低空盘旋，翅膀煽动时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气流带动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那肉翅上布满了丑陋的褶皱，像是被火烧过的皮肤。
玥涵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山海经》里的种种异兽。
她研究华夏神话多年，对《山海经》里的异兽如数家珍。无论是祥瑞的白泽、凤凰，还是凶戾的穷奇、饕餮，哪怕是最怪异的混沌、梼杌，都带着天地孕育的灵气，有着独特的神话韵味。穷奇虽好食人，却有着虎身双翼的霸气；饕餮虽贪得无厌，却也有着神兽的威严。可眼前这些东西，没有任何灵气可言，只透着纯粹的、毫无章法的凶戾，仿佛生来只为杀戮与毁灭。
赤红、漆黑、青蓝的色彩在它们身上交织，形成斑驳丑陋的纹路，像溃烂的伤口上长出来的霉菌，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它们的体型比寻常动物大上数倍，最小的也有成年狼那么大，庞大的身躯在红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魔物。
更诡异的是，这些怪兽们正高高挥舞着带爪的前肢，小步奔跃着前进，有的还会腾空转圈圈，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欢快感”。本该像庙会巡游般热闹的场景，却因这死寂的背景、狰狞的形态，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像一场献给死神的祭祀舞蹈。
玥涵的心脏猛地一沉，瞬间明白过来——它们的欢快不是庆祝，而是为即将到来的血祭献贡。
一股浓烈的杀意顺着风飘来，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与腐朽味，像一把冰冷的刀，死死地抵在她的喉咙上。那味道极其刺鼻，混杂着新鲜血液的腥甜与陈年腐肉的恶臭，让她忍不住想呕吐。这就是最直白的证据，证明这些怪兽的目标，就是她。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却依旧像灌了铅般沉重，根本挪不动分毫。跑在最前头的怪兽已经距她不足四百米，借着淡红的光晕，她能清晰地看到它咧开的大嘴，里面满是森白锋利的獠牙，每一颗都像匕首一样尖锐，涎水顺着齿缝滴落，砸在地面上，在红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嘶吼，也没有沉重的脚步声。
只有水滴声在黑暗中持续回荡，“叮咚——叮咚——”，与怪兽们诡异的“欢快”动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可玥涵分明能“看见”它们眼底翻涌的狂喜，像饿了许久的野兽终于锁定了猎物，带着志在必得的残忍。它们不急不慢地逼近，像是在玩弄猎物，享受着猎物临死前的恐惧。
这死寂中的狂欢，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嘶吼都更让人胆寒。
因为它意味着，猎物的挣扎与哀嚎，在它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血祭前无关紧要的点缀。
身体像是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得更紧了，不仅脚步动弹不得，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半分。玥涵死死盯着逼近的阴影，瞳孔因恐惧而剧烈收缩，像两颗快要碎裂的黑宝石。恐惧如潮水般淹没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细微声响。
可骨子里那股刻在华夏儿女血脉里的韧劲，却仍在顽强挣扎。
她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逃……逃不掉了吗？”她在心底颤抖呢喃，声音细若蚊蚋。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被追上，自己只会沦为血祭的牺牲品，连骨头都可能被啃噬干净。可哪怕是死，她也不想死在这陌生诡异的地方，死在这些丑陋的魔物爪下。
她想念祖国的山河。想念老家村口那条蜿蜒的小河，夏天的时候，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小鱼在水里欢快地游弋；想念学校后山的枫叶林，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红叶，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想念故宫的红墙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千年的历史底蕴。
她想念家人的唠叨。想念妈妈早上喊她起床吃早餐的声音，想念爸爸在饭桌上给她讲的历史故事，想念奶奶偷偷塞给她的糖糕，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她甚至想念熬夜赶论文的疲惫。想念图书馆里昏暗的灯光，想念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想念完成一个论点时的那种成就感。哪怕是眼睛酸涩发红，哪怕是腰酸背痛，此刻回想起来，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怪兽越来越近，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最前头的那只怪兽已经抬起了带爪的前肢，锋利的爪子在红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眼看就要朝她挥来。
玥涵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瞬间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嗡——”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像是被人用重锤砸在了后脑勺上。眼前的红光、怪兽的影子、刺骨的寒冷，都开始飞速旋转、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中。
猛地睁眼，刺眼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抖着。陌生感瞬间将她裹挟，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樱花香。
这味道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她熟悉的任何地方。甜得发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娇柔感，让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胃里隐隐泛起不适，像是吃多了劣质糖果般恶心。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环境。
这是一间卧室，布置得简洁温馨。浅粉色的墙纸，上面印着细碎的白色樱花图案；木质的衣柜，颜色是淡淡的原木色，门上挂着一个可爱的卡通挂饰；墙上贴着好几张日文动漫海报，上面印着她从未见过的角色，画风精致却透着陌生感。床头柜上摊开着一本日本漫画书，书页上满是日文假名，旁边还放着一套粉色的日文文具，笔杆上印着可爱的兔子图案。
玥涵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她浑身一僵。
那是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触感温润，没有任何粗糙感。
这绝不是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