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是从王若眉院里传出来的,一声接一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我跪在祠堂,听见外头脚步声乱,丫鬟婆子跑成一片。守夜婆子又溜进来,这回脸上不是怕,是压不住的兴奋:
“大小姐,您猜怎么着?继夫人天不亮就犯了心绞痛,疼得在床上打滚,大夫扎了七针都没止住!”
“是吗。”我慢慢睁开眼,“父亲可去了?”
“去了去了,老爷脸都青了,请了白云观的苏道长来看。苏道长举着罗盘在院里转了三圈,说……”她压低声音,“说西南角冲了煞,要出人命!”
我点点头,没说话。
婆子讨了个没趣,讪讪走了。我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在算时辰——引煞符起效要三个时辰,王若眉这会儿该疼得说不出话,但死不了。我要的也不是她死,是乱。
越乱越好。
辰时到,祠堂门开了。林侍郎站在门口,眼下两团青黑,声音嘶哑:
“出来。”
我起身,膝盖疼得打颤,但咬牙站稳,一步步挪出去。外头天光刺眼,我眯了眯眼,看见王若眉院里还围着人,苏道长那身杏黄道袍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你随我来。”林侍郎转身往书房走。
我跟在后面,脚心的伤每走一步都钻心疼,但步子没乱。进书房,他坐下,盯着我看了半晌:
“昨夜祠堂怎么回事?”
“女儿不知。”我垂眼,“许是风大。”
“风大能把供桌吹歪?”他声音沉下去,“苏道长说,是有人动了西南角的风水。昨夜除了你,还有谁进过祠堂?”
“只有女儿和守夜婆子。”我抬头,眼神要木,要钝,“父亲若不信,可唤婆子来问。”
他盯着我,像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许久,他摆手:
“罢了。你既跪了一夜,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少出门。”
“是。”
我屈膝,退出去。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叫住我:
“等等。”
我转身。
他从书案抽屉里摸出串钥匙,扔过来。铜钥匙砸在掌心,冰凉,沉,是管家钥匙。
“你母亲病着,家里事总不能没人管。”他揉着眉心,“暂时待几日,不懂的问老管家。”
我攥紧钥匙,指尖掐进铜锈里。
“女儿……怕管不好。”
“管不好也得管。”他抬眼,目光复杂,“总比交给外人强。”
我懂了。王若眉这一“病”,她那些娘家亲戚就该上门“帮忙”了。林侍郎宁可我这个小丫头片子管,也不愿让王家把手伸进内宅。
“女儿尽力。”
我退出书房,钥匙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印。外头日头正好,我却浑身发冷。王若眉不会善罢甘休,这串钥匙是烫手山芋,但也是刀。
能杀人的刀。
回院子的路上,我故意绕了点远,从西厢房外过。沈清瑶正倚在窗前嗑瓜子,见我过来,呸一声吐出瓜子壳:
“哟,大小姐这是攀上高枝了?连管家的钥匙都摸着了。”
我停下脚,看她。
她比我小一岁,是王若眉带进府的“拖油瓶”,名义上是林家二小姐,实际姓沈。前世她没少给我下绊子,最后我沉塘,她在岸上拍手笑。
“妹妹说笑了。”我声音平平,“母亲病着,父亲让我暂管几日罢了。”
“暂管?”她嗤笑,推开窗,半个身子探出来,“我娘说了,这家迟早是我的。你一个没娘护的,还真当自己是个主子?”
她声音不小,院里丫鬟婆子都竖着耳朵听。
我往前走两步,走到窗下,抬头看她。日头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可脸在阴影里,眼神淬着毒。
“妹妹。”我轻声说,“窗台有灰,小心脏了裙子。”
她一愣,低头看窗台——我指尖沾着祠堂的香灰,刚才说话时,悄悄抹在了窗沿上。很薄一层,不细看看不见。
“要你管!”她瞪我,砰地关上窗。

我转身离开。走出十几步,听见她院里传来尖叫:
“这什么脏东西!谁弄的!”
脚步没停。
回到自己院子,丫鬟已备好热水。我泡进浴桶,热水漫过伤口,疼得抽气。但脑子没停——钥匙、管家、王若眉的病、沈清瑶的挑衅,还有祠堂那串镇煞钱。
我把铜钱从怀里摸出来,就着热水洗净锈迹。三十六枚,枚枚是“洪武通宝”,但其中三枚背面有划痕,很浅,像是指甲掐的。
我用针尖小心刮,刮掉铜锈,露出底下刻的字:
“见符如晤”。
四个字,分刻在三枚铜钱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用刀尖划的。
见符如晤……虎符?
我心里一跳。前世赵谨言找到我时,说过他手里有半块虎符,背面该有这四个字,但丢了。难道另一半点,被熔了重铸,混进这串镇煞钱里?
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小姐。”门外丫鬟小声说,“苏道长来了,说想见您。”
“请到偏厅。”
我擦干身子,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就去了偏厅。苏明真正蹲在椅子上啃苹果,道袍下摆拖在地上,啃得满脸汁水。
“道长找我?”
“嗯嗯!”她跳下来,把啃了一半的苹果塞给我,“请你吃!”
我看着那圈牙印,没接。
“道长有事直说。”
“没事不能找你玩啊?”她撇撇嘴,自己把苹果啃完,核往后一扔,正砸中窗台一盆兰草,“哎,你家风水有问题,西南角那个煞,是有人故意引的。”
“谁?”
“你呗。”她眨眨眼,“以血引煞,手法挺老道,跟谁学的?”
我后背一凉。
“道长说笑了,我哪会那些……”
“不会?”她凑近,鼻尖几乎贴到我脸上,突然抽了抽鼻子,“咦?你身上有铁锈味儿,还混着……朱砂?”
我后退半步。
“道长若无事,我……”
“有有有!”她蹦回椅子上,盘腿坐好,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过来,“这个给你。”
我接过,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药饼,味道冲鼻。
“避瘴的,西南角那煞气带毒,你这两日少往那边凑。”她跳下椅子,拍拍道袍,“走啦,你继母那儿还得去装神弄鬼呢。”
“道长。”我叫住她,“您为何帮我?”
她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看你顺眼呀。”
说完蹦蹦跳跳走了。
我攥着那包药饼,站在偏厅里,心乱如麻。苏明真看出来了,她知道我会风水术,知道我在西南角动了手脚。可她没揭穿,反而送我药。
为什么?
“大小姐!”丫鬟急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二、二姑娘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说、说咱们院里藏了脏东西,要搜!”
果然来了。
我把药饼塞进袖中,理了理衣襟:
“让她搜。”
话音刚落,院门被砰地踹开。沈清瑶带着四个婆子闯进来,她今日换了身桃红裙子,头上簪着金步摇,走起路来叮当响,像只开屏的孔雀。
“搜!”她手一挥,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在日光下像血,“昨夜我院里丢了支金簪,定是让手脚不干净的摸走了!”
婆子们如狼似虎扑进屋里,翻箱倒柜,摔盆砸罐。我站在院子里,看她们把衣裳扔了满地,妆奁倒扣,连床板都掀了。
“找到了!”一个婆子从床底爬出来,手里攥着个粗布娃娃,娃娃心口贴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正是沈清瑶的。
满院死寂。
沈清瑶盯着那娃娃,脸色从得意变成惊愕,又从惊愕变成狂喜。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抢过娃娃,举到所有人面前:
“林晚音!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看着她手里那娃娃,布是粗麻,针脚歪斜,心口的八字是用左手写的,笔画抖得厉害。一看就是仓促间赶工,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是栽赃。
“妹妹。”我慢慢开口,“这娃娃,是你自己缝的吧?”
“你胡说什么!”
“针脚这么丑,线是最次的麻线,咱们府上丫鬟用的都比这好。”我往前走一步,从她手里拿过娃娃,指着心口那八字,“这字……是你左手写的吧?你右手写字好看,但左手不会藏笔锋,这一捺总往上勾。”
沈清瑶脸色刷地白了。
“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让父亲看看字迹便知。”我把娃娃递还给婆子,“去,请父亲来。”
“等等!”沈清瑶慌了,扑过来抢娃娃,但婆子手快,已经往外跑。她急得去追,刚跑出院门,突然脚下一绊——
扑通!
整个人摔在地上,额头磕在石阶上,血瞬间涌出来。
“啊——”她尖叫,捂着头,血从指缝往外冒。但她没顾上疼,而是瞪大眼睛,盯着院墙角落,浑身发抖,“那、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看过去。
墙根阴影里,蹲着个黑影,小小一团,看不清面目,但有一双眼睛,红得发亮,在暗处幽幽地盯着这边。
“鬼……有鬼……”沈清瑶声音发颤,往后缩,可一动,那黑影也跟着动,从墙根挪到月门边,又从月门边挪到树后,始终和她保持着三丈距离,不远不近。
“别过来!别过来!”她疯了似的挥舞双手,撞翻花盆,踢倒石凳,额头的血糊了满脸,状若疯魔。
丫鬟婆子吓傻了,没一个敢上前。
混乱中,林侍郎匆匆赶到,身后跟着苏明真。小道士手里罗盘转得飞快,指针咔咔响,最后定在西南。
“阴气缠身,怨灵索命。”苏明真桃木剑一指沈清瑶,“二姑娘这是……招了不该招的东西。”
林侍郎脸色铁青,看着满地狼藉,看着满脸是血的沈清瑶,又看看我手里那个巫蛊娃娃,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关进祠堂!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沈清瑶被拖走时还在尖叫,声音凄厉,但很快被捂了嘴。人群散去,院里只剩满地狼藉,和那个被踩脏了的巫蛊娃娃。
人群散去时,我蹲身拾起染血的娃娃。指尖悄悄抹掉墙根朱砂符的最后一道笔画——招阴符散尽,今夜该换西厢房热闹了。
三日后赵谨言中箭,侍卫抬他进府时血浸透半边袍子。
「劳烦姑娘救治。」他唇色发白,眼神却锐,「若治不好……」
「世子慎言。」我剪开他衣袖,银针探入伤口,「箭镞淬了北疆醉骨香,话说多死得快。」
他立即闭嘴。
毒血泛紫黑,我取铜盆接住滴滴答答的淤血。趁换药时辰,袖中瓷瓶悄悄倾侧,三滴毒液混进茶壶。
「这壶君山银针赏给李大人府上。」我唤来丫鬟,「就说世子谢他昨日赠参之恩。」
赵谨言突然睁眼:「你如何知道李墨铮赠参?」
我银针深半寸,他痛得抽气。
「世子猜猜看?」我俯身替他包扎,声音压得低,「或许我连您袖中那封弹劾李大人的折子都闻得到呢?」
他瞳孔缩紧。我退后半步,依旧是木讷模样:「伤口忌动怒,世子静养为好。」
朝堂闹剧在第五日爆发。听闻赵谨言与李墨铮同时呕血昏迷,太医院查遍饮食无果,最后归咎于「八字相克冲撞风水」。
消息传回时,我正在捣药。苏明真蹦跳着跨进门,自己捞茶壶倒水喝。
「好玩儿!」她腮帮鼓囊囊,「两个死对头一起躺倒,陛下今早摔碎两方砚台!」
我递过新调的安神茶:「道长今日不观星象?」
「观什么呀。」她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蹭到我袖口,「咦?这褐渍……硝石混硫磺的味道可冲呢。」
我缩手不及。
她却笑嘻嘻塞来油纸包:「下回做火药点心记得加糖霜,闻着更像桂花糕!」
纸包摊开,真是雪白糖霜。
「道长说笑了。」我慢慢拢起袖口,「我从不碰那些危险玩意。」
「当然当然!」她蹦到窗台揪药草吃,「不过呀,西郊炸灶坑的贼人可真笨,埋火药居然选在雨后——土地软好挖,但引线潮了不就白忙活嘛!」
我指尖发冷。昨夜炸灶坑选的位置,确实挨着李墨铮别院。
「对了!」她转身时道袍扫落药杵,「方才路过祠堂,听见沈清瑶哭喊说娃娃是王夫人给的——可惜疯话没人信呢。」
门帘晃荡,她脚步声远。我蹲身拾起药杵,发现底下压着张黄符:硃砂画的避火诀,正是我昨夜缺的那道材料。
铜钥匙还在腰间晃,窗台却突然被石子叩响。
黑影掠过墙头,半块虎符落在脚边——那是赵谨言贴身之物,染着新鲜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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