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深秋的午夜。
叶辰盯着屏幕上最后一行报错代码，眼球布满血丝。出租屋里弥漫着泡面和灰尘混合的气味，笔记本电脑的风扇发出垂死般的嗡鸣。
“又失败了...”
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删除键上悬停了三秒，最终还是重重按下。第十三次创业尝试，宣告破产。连同破产的，还有他信用卡里最后两万块钱额度。
窗外，这座南方二线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墙上切割出一道冷冽的光带。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银行催收短信——明日，还款日。
三十三岁，无房无车，存款三位数，负债六位数。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连只猫都没养。标准的“三无中年”，不，连中年都算不上，只是个被时代甩下车的大龄青年。
叶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桌角那张边缘泛黄的全家福上。
照片里是1995年春节，父亲叶建国穿着崭新的工装，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母亲陈秀芳搂着八岁的妹妹叶小雨，眼角细纹里都是温柔；而十岁的自己，正别扭地扯着不合身的西装外套。背景是江城老宅的红砖墙，墙上还用粉笔写着“新年快乐”。
那是父亲工伤前最后一张全家福。
三个月后，红星机械厂那台老式冲床夺走了父亲的右手。赔偿金寥寥无几，父亲从技术标兵变成门卫，整日酗酒。母亲为了多挣医药费，在纺织厂连续加班，三年后查出乳腺癌晚期。妹妹小雨初中辍学，十八岁就嫁给了隔壁镇上的木匠，听说常挨打。
而他呢？
叶辰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拼了命读书，考上省大，以为能改变命运。可毕业后互联网泡沫，创业失败，打工被裁，一次次挣扎，一次次沉底。最后连母亲手术费都没凑齐，眼睁睁看着她瘦成一把骨头，在病床上握着他的手说：“小辰...好好活...”
可怎么才算好好活？
手机震动，是催收电话。叶辰直接挂断，顺手点开通话记录。最顶端是“妈”，最后一次通话停在2015年3月14日，晚上7点23分。他记得那天自己正在赶项目提案，语气不耐烦：“妈，我忙，晚点打给你。”
晚点，晚点，再没有晚点了。
三天后，医院通知他母亲走了。
叶辰突然抓起手机，手指颤抖地按下那串熟烂于心的号码。明知不可能接通，明知那头只会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但他还是按下拨出键。
“嘟——”
一声，两声。
世界在耳边嗡鸣。
第三声时，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剧痛从胸腔炸开。叶辰猛地弓起身子，笔记本电脑被手臂扫落在地，屏幕碎裂的光斑在他瞳孔里扩散。
“妈...”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视线模糊中，看见全家福从桌角滑落。相框玻璃碎裂，照片里父亲的笑脸被裂痕切割成两半。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头，不断下坠。
---
混沌中，叶辰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
不是死亡，不是昏迷，是一种奇异的脱离感。他看见自己蜷缩在出租屋地板上的身体，看见碎裂的电脑屏幕还在闪烁，看见手机屏幕亮着，那通永远无法接通的电话仍在“嘟嘟”作响。
然后，眼前掠过无数画面——
2010年，父亲在廉价养老院里，用仅剩的左手颤抖地擦着口水，护士不耐烦地换床单。
2012年，妹妹挺着大肚子在菜市场捡烂菜叶，脸颊有新鲜的淤青。
2015年，母亲葬礼那天，小雨跪在墓前哭到昏厥，而他连买块像样墓碑的钱都拿不出。
2020年，深夜加班回家，空荡荡的出租屋，泡面盒堆成小山。
最后画面定格在今晚，他倒下时，眼睛还望着全家福的方向。
强烈的执念像绳索捆住灵魂：
如果能重来...
如果能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如果能再见他们一次，健康的、活生生的他们...
黑暗突然被撕裂，刺眼的白光淹没一切。
---
“小辰！叶辰！还不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熟悉的声音，像隔着水层传来，却又清晰得惊心。
叶辰猛地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泛黄的天花板，一道熟悉的裂纹蜿蜒如地图——那是他七岁时在双层床上跳塌了，留下的痕迹。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
墙壁上贴着郭富城1992年演唱会的海报，四大天王年轻的脸庞笑得张扬。海报旁边挂着老式挂历，红色数字赫然写着：1993年7月5日，星期一。
“哐当——”
搪瓷杯放在木桌上的声音。
叶辰像生锈的机器人，一节一节地撑起身子。老式木板床发出“吱呀”呻吟，蓝白格子的床单，洗得发白却干净。
房间不到十平米，靠墙的书桌上堆着初中课本，《物理》《代数》《思想政治》。窗户开着，窗外是江城机械厂家属院熟悉的景象：红砖楼，晾衣绳上飘着白衬衫，几个孩子在空地上滚铁环。
“还愣着干什么？”
房门被推开。
陈秀芳——四十岁的陈秀芳，穿着碎花短袖衬衫，黑色裤子洗得发白，系着围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整齐的发髻，脸上没有病容的蜡黄，只有被灶台热气熏出的红润。她手里端着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豆浆，两根油条金黄酥脆。
“妈...”
叶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沙砾摩擦。
“快洗脸刷牙，七点半了！”陈秀芳把碗放在桌上，转身时顺手拍了下他脑袋，“昨晚上又偷偷看小说了吧？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触感。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掌心。
真实的触感。
叶辰浑身颤抖，伸出手，想要抓住母亲的手臂，却停在半空。
“妈...”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带上了哭腔。
陈秀芳回头，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她走回来，用围裙擦了擦手，捧住儿子的脸，“哟，还真要掉金豆子啊？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羞不羞？”
她的手掌粗糙，温暖，有淡淡皂角香。
叶辰的眼泪终于砸下来。
不是梦。
绝对不是梦。
梦里不会有这么清晰的触感，不会有豆浆的醇香，不会有窗外孩子玩闹的嘈杂，不会有母亲眼里细碎的光。
“哎哟真哭啦？”陈秀芳慌了，赶紧用袖子给他擦脸，“好了好了，妈不说你了，快起来吃饭，真迟到了李老师又得请家长...”
“妈！”叶辰猛地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肩头，像个真正十五岁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陈秀芳身体僵了僵，随后放松下来，好笑又无奈地拍着儿子的背：“好了好了，多大的委屈啊...是不是期末没考好？没事，下次努力就行...”
“不是...不是...”叶辰摇头，眼泪浸湿了母亲的衣襟。
他抱得很紧，紧到能听见母亲平稳的心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这是活的，健康的，会骂他会笑他的母亲。
“妈，”叶辰抬起头，泪眼模糊里，他盯着母亲的脸，“您用美颜了？”
陈秀芳：“？”
“说什么胡话！”她没好气地推开叶辰，把豆浆碗又往前推了推，“赶紧吃！油条凉了就不脆了。”
叶辰破涕为笑，一边抹眼泪一边端起碗。
是真的。
豆浆是黄豆现磨的，有细微的渣感，甜度刚好。油条酥脆，咬下去“咔嚓”一声。味觉，嗅觉，触觉，听觉...所有感官都在尖叫着真实。
房门又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小脑袋探进来，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圆溜溜的。八岁的叶小雨舔了舔嘴唇，盯着哥哥碗里的油条。
“小雨，刷牙了吗？”陈秀芳回头。
“刷了！”小女孩脆生生回答，眼睛还盯着油条。
叶辰看着妹妹。稚嫩的小脸，没有后来被生活磨出的怯懦和沧桑，只有孩子气的馋嘴。她穿着粉色塑料凉鞋，碎花裙子，膝盖上有个卡通贴纸——是昨天他从小卖部买来的。
“来。”叶辰掰下半根油条，蘸了豆浆，递过去。
叶小雨眼睛一亮，跑进来接过，却不急着吃，而是伸出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叶辰碗沿的白糖。
“叶小雨！”陈秀芳作势要打。
小女孩嬉笑着躲到哥哥身后，小口小口咬着油条。
叶辰低头看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妹妹，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雨的头。
就在指尖触碰到妹妹发顶的瞬间——
眼前突然闪过一片半透明的文字：
【叶小雨·健康状态】
身体：良好（轻微挑食）
心理：良好
未来风险预警：16岁被小混混纠缠 → 18岁被迫辍学嫁人 → 23岁家暴流产 → 长期抑郁
干预建议：加强自我保护教育，培养自信心，16岁前解决潜在威胁
叶辰手一抖，豆浆洒出几滴。
“怎么了？”陈秀芳问。
“没、没事。”叶辰稳住呼吸，目光从妹妹身上移到母亲。
他犹豫了一秒，伸出手，握住母亲正在收拾桌面的手。
【陈秀芳·健康状态】
身体：亚健康（长期站立工作，腰椎劳损）
特殊预警：乳腺早期病灶（左侧，直径0.8cm，恶性概率15%）
发展轨迹：1995年3月确诊乳腺癌中期 → 1997年6月扩散 → 1998年1月病逝
干预建议：立即进行乳腺检查，三个月内手术可根治
文字闪烁三秒后消失。
叶辰的手在颤抖。
“小辰？”陈秀芳感觉到儿子手心的冷汗，“你是不是发烧了？”她另一只手探向叶辰额头。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额头皮肤。
叶辰猛地抓住母亲的手，紧紧握住，像握住悬崖边的救命绳索。
“妈，”他看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次不会了。”
“什么不会了？”
“所有不好的事情，”叶辰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都不会发生。我保证。”
陈秀芳愣了愣，随即笑开：“说什么傻话呢，快吃你的饭。”
但叶辰没笑。
他松开母亲的手，端起豆浆碗，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某种仪式。
1993年7月5日。
父亲叶建国还在红星机械厂上白班，今天下午三点，他会接到车间主任的加班通知——为了五十块钱奖金，自愿在18号周末操作那台老式冲床。
母亲陈秀芳左侧乳房里，那颗0.8厘米的病灶正在悄然生长。
妹妹叶小雨会在三年后因为父亲伤残、家境骤变而自卑，在十六岁那年被校外的混混盯上。
而他自己...
叶辰看向墙上那面裂了缝的镜子。
镜子里是个瘦削的少年，穿着宽大的校服，头发乱翘，眼睛红肿，但眼神深处，是三十三岁灵魂燃烧的火。
“妈，”叶辰放下碗，“我爸今天几点下班？”
“老样子啊，下午四点。”陈秀芳一边给小雨梳头一边说，“怎么了？”
“没事。”叶辰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那个硬皮笔记本。
翻开，里面是潦草的课堂笔记和涂鸦。
他拿起圆珠笔，在新的一页写下：
1993年7月5日，重生第一天。
待办事项：
1. 阻止父亲7月18日加班（工伤事故）
2. 让母亲尽快做乳腺检查
3. 调查红星机械厂冲床设备状况
4. 赚钱（需要启动资金）
5. 保护小雨
笔尖在纸上停顿，墨水晕开一小点。
窗外传来家属院的广播声：“机械厂职工同志们，安全生产月活动正在进行，请大家严格遵守操作规程...”
叶辰猛地抬头。
安全生产月。
记忆如潮水涌来——就在这个月，红星机械厂会组织“技术比武”，父亲报名参加，使用的正是那台出事的冲床。而事故原因，后来调查说是“设备老化，夹具松动”，但当时有老师傅私下说，是有人为了省时间，没换磨损零件。
“小辰！七点四十了！”陈秀芳的喊声从厨房传来，“你再不出门真迟到了！”
叶辰合上笔记本，塞进书包。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母亲在厨房洗碗，背影忙碌。妹妹坐在小板凳上穿鞋，嘴里哼着跑调的《小芳》。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平凡，琐碎，真实得让人想哭。
“妈，”叶辰说，“晚上我想吃红烧肉。”
“行，买点五花肉。”陈秀芳头也不回，“快走吧！”
叶辰转身推开门。
家属院的喧闹扑面而来：自行车铃声，邻居打招呼声，广播体操音乐声。1993年的夏天，燥热，鲜活，充满灰尘和汗水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阳光里。
书包里，那个硬皮笔记本沉甸甸的。
这一次，他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尤其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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