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如水的夜晚,御宇殿中亮如白昼,龙眼大小的夜明珠整齐的镶嵌在凤柱之上,散发着薄薄的光雾,白玉的阶梯连着灿金的王座,华丽尊贵。
殿宇之中空荡安静,唯有一身白袍的天后闭着眼,姿态高雅的端坐在王者之位上,神情莫名。
低沉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天后睁开眼,看着来人,淡淡道:“我已经让景昭回宫了,你明知道她失了龙丹,怎么还处罚得如此之重?”
“芜浣,龙丹对金龙一脉何等重要,景昭如此妄为,本该重罚。”
天帝踏着月色从殿外走来,满室银辉下,他望着王座上已近千年未曾见过的人,黑色的眼眸中划过淡淡的思念,但却被很好的掩下。
“你倒是公正!”
天后抿嘴,眼底神色莫名,她坐直身子,朝御座后靠去:“不过你不必担心,那人不过区区一凡君,还炼化不了景昭的龙丹,我会为景昭拿回来的。”
听见此话,天帝明显一愣,脱口而出:“可你今日在后殿中,不是跟后池说随她选择?”
“你果然在……”后天意味深长的看了天帝一眼,手轻轻扣在御椅边缘,漫不经心的道:“选择自是由她,可是……无论她怎么选,我都不会让清穆把景昭的龙丹带出天宫,不过一介凡君而已,他的命,岂能和景昭日后的修炼相提并论!”
“芜浣,清穆已经传承了白决真神的炙阳枪,日后抵御妖界必是一大助力,更何况他是为了景涧才被三首火龙龙息所伤,这也是我为何没有取回景昭龙丹的原因,如此做……实在有违天和!况且后池毕竟是你女儿,你怎能让她在如此境况下做出抉择?”
天帝的声音带上了些微恼意,眉宇渐渐变得冷峭起来。
他毕竟是天帝,司职三界,就算此事景昭吃了亏,可他也不能做事不管。
天后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眼底划过淡淡的嘲讽:“暮光,后池的事你不用管,这是我的事。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为了那个叫清穆的仙君宁愿让景昭失了龙丹,看来当年上古真神选你为三界之主还真是明智,金龙一脉果然是司天下命格,公正得紧。”
“芜浣,真神当年为三界而亡,恩泽九州,你毕竟是她座下神兽,怎可如此口出妄言!”
天帝眉色一正,声音里终于多了几许怒意。
数万年来,天帝极少说过重话,哪怕是现在知道她为难后池,也没有过多在意,可是只要牵扯到上古真神,对她却从来不会假以辞色。
明明你已经死了几万年了,可为何还要如跗骨之俎,如何都消失不了……
天后轻叩在御椅上的手猛的一僵,眸色骤然变深,头上五彩的碎发也轻轻扬了起来,她按捺下心底的怒意,声音软了几分,道:“我如何不知上古真神对你恩重于山,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我夫妻相处数万载,难道我在你心底还及不上你对上古真神的敬意?”
这声音说着就带上了几分柔弱的埋怨,一反天后刚才的肃冷倨傲,天帝皱着眉,叹了口气,朝殿中又走了几步,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
当年我们之事本就有愧于古君,后池身体孱弱,我们理应多照拂一些。”
“后池之事,你不要插手。”
此话一出,天后眼底明显带上了几分古怪之意,她眉色一凛,见天帝面色不虞,站起身朝天帝看去,缓缓道:“我们已有千年未见,你难道真要为了几个外人和我置气不成?”
天帝神情一顿,见天后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终是缓缓叹息一声,摆了摆手:“芜浣,都依你,只要你不做得太过了便是。”
“放心吧,我岂会和几个小辈计较,我去看看景昭。”
天后皱了皱眉,显是不太满意天帝话中的保留,但仍是终止了这次对话,转身朝殿外走去。
御宇殿中瞬间变得安静清冷起来,天帝看着天后消失的身影,神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数万载前,三界初创,一片混沌。
他那时不过是上古界中一个普通的上神而已,恰逢上古真神寻找能御下界之人,发现他是金龙命格,拥有帝主之相,于是悉心传导他帝王之术,也就是在那千年时间里,他爱上了上古真神座下神兽——五彩凤凰芜浣上神。
只可惜,上古界尚存之时,神祗众多,而他亦不过一下界小神而已,芜浣乃上古真神身边之人,追求她的上神不知凡几,他根本没有机会。
混沌之劫降临后,上古真神和其他三位真神一同消失,众多神祗陨落,到最后,上古界封存,一切平息时,竟只剩了三位上神,可芜浣却又偏偏瞧上了突然晋为上神之尊的古君。
此时他已为三界之主,身份早已今非昔比,但他毕竟与古君同级,纵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与古君渐成莫逆,平淡相处。
只是没想到千年之后,后池降生,他苦涩之余却也发现后池是个早夭的命格,古君悲痛之下四处走访上古神迹之处以寻生机,将芜浣留在清池宫,给了他机会,最后便成了如今的这番局面。
到现在又是数万载光景,他仍是不知……芜浣终究是爱这天后之位多一些,还是在意他更多一些。
清冷的紫松院中多了丝莫名的冷意,皎洁的月色下,后池坐在院中石凳中,单手托住下巴,茫然的望向紫松摇曳的方向,寂静无语。
凤染站在回廊处,神情隐隐担忧,后池从御宇殿回来后便一直是这么副模样,三人也默契的没有提离开天宫之事,她咬了咬牙,正欲走上前,却微微愣住,停下了脚步。
一身玄衣的青年从房中走出,隐在月色下,步履缓慢,却隐隐透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清穆将黑色的大裘披在后池身上,见她转过头神色茫然,随手替她拿掉发间的松叶,笑了笑,神色柔和:“虽然你仙力升了不少,可身子到底还弱,天宫清冷,还是当心点好。”
温润的月色下,后池只觉得这笑容格外珍贵,她猛不丁的握住清穆的手,道:“清穆,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
这话着实说的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后池说完后才反应过来,立马闭紧了嘴,低下头掩下了眸中的黯然。
听见后池的话,清穆被握住的手微微一顿,看着埋下的脑袋,眼底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他拍了拍后池的肩,道:“我知道。”
声音温润柔和,莫名的能让人镇定下来,后池抬头,眼眨了眨,道:“清穆,我想了望山了,栽下的竹子肯定都已经长好了,留下大黑看家,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守得住……明日我们便回家吧。”
家……吗?
似是被这句话击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清穆盯着后池,目光陡然变得浓烈深沉起来。
“好吗?”
后池眼底的墨色浓而柔软,她望着清穆,眼底盛着淡淡的期待和几许微不可见的急切,清穆点头,将她拢在怀里,唇角轻勾,答:“好。”
后池重重的点头,手心微微缩紧,既然无论如何选择她都要失去清穆,那她就要选一条绝对不会失去他的方法……
天帝天后震怒也好,众仙谴责也罢,哪怕是景昭会因此而沦为魔道……她也不会放开清穆,她破壳而出的万载生命里,这是她唯一不想失去的……
清冷的月色下,静静相拥的二人,满园静谧,半响后……
“清穆,你说……若是父神知道我丢了他的名声,会不会生气?”
“……”
“不管了,他把我丢在清池宫里这么多年,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
“后池……”
“恩?”
“后池,你不会的。”
清越的声音缓缓传入耳际,后池抬头,朦胧的月色下,只能看到清穆模糊的侧脸,却也错过了他眼底淡淡的不舍和笃定。
从后池房里出来,清穆眼底的轻松和暖瞬间消失,整个人都冰冷了起来,他穿过回廊,看见倚在紫松下的女子,微微一愣。
“凤染,你怎么在此处?”
“清穆……”凤染从阴影里走出,神色郑重:“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清穆眼底的惊讶恰到好处,他抬眼望向凤染,疑惑道:“你在说什么?”
凤染面色顿了顿,狐疑的看了他几眼,见他面色实在不像作伪,摆了摆手转身就走,几步之后,终是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转过了头。
“无论你知不知道,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让后池伤心的事,你应该明白,你对她有多重要,明日我们便回了望山,那里有白决真神的阵法护着,天后轻易也闯不得。”
说完这句话,凤染消失在了院中,清穆目光微闪,望向身后不远处后池的房间,轻轻叹了口气。
晨曦渐白,整个仙界一片安宁。
景昭换上了一件鎏金色泽的长裙,静静的坐在窗前,半响后,她将妆台上的碧绿步摇插在头上,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笑了笑。
镜中人端华高贵,抿唇一笑,便胜似人间无数风景,只是,慢慢的,那眉宇间的骄傲一点点淡了下来,到最后,唯剩一抹微不可见的担忧和害怕……
“景昭,你这又是何必……?”
景涧出现在门边,看着端坐在窗前,明显一夜未睡的景昭,叹了口气。
“二哥,你说他会如何选择?”
景昭仍只是定定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开口。
“你比我更了解清穆,我现在担心的是母后只见了后池,我怕她会……”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上神之位也好,清穆也罢,凡是我求而不得的,她都唾手可得……如今就连你也要为她担心,难道我景昭注定一世都不如她不成?”
似是被景涧话中的担忧所触,景昭兀然回头,看着景涧,眼中盛满怒意。
景涧微微一愣,看到景昭眼中毫无掩饰的不甘,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只是道:“母后昨日定将你龙丹之事告知了后池,清穆迟早会知晓,他们都不是拖延之人,想必今日就会有决定,若是清穆执意要出天宫,你待如何?”
“我……”听见此话,景昭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她咬住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若离宫,母后必定震怒,届时定会强行将龙丹从他体内拿出来……”
“母后她不会的……”景昭急急开口,看见景涧眼中的笃定,颓败的低下了头,以母后对她的疼爱,若是清穆真的如此选择,她一定不会手软……
“景昭,其实你早就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如此。”
景涧神情一暗,眉宇间多了几分怒意和叹息,他看向景昭,一字一句定定道:“你赌的根本不是你的龙丹,而是清穆的命,你不是在救他,而是……在逼他!”
逼他放弃后池,也逼后池放弃他……
景昭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起来,看见景涧神色里的失望,她惶恐的抬头,喃喃道:“不是的,我只是想救他,二哥,我真的只是想救他……”
说到最后,景昭痛苦的闭上眼,放在妆台上的手猛的缩紧,显出青紫的痕迹来。
“若是最后他决定取出体内的龙丹,你……”
景涧话还未说完,一道响亮的凤鸣声突然在天宫四野响起,端是凄厉无比。
“有人闯进了青龙台!”
辨别出这惨叫乃是看守青龙台的凤凰所发,景涧微微一愣,不由得惊讶道。
“青龙台是众仙受天雷刑罚之地,谁会去闯那里……?”
景昭喃喃自语,声音突然顿住,神情变得僵硬惶恐起来:“二哥……”她看向景涧,嘴唇不停地颤抖。
“景昭,你怎么了?”
景涧见景昭面色不妥,神情一变,急忙走过来扶住她。
“快去,快去青龙台!”
景昭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神情仓惶:“清穆体内的龙丹深入他灵脉之中,寻常方法根本取不出来,只有青龙台的九天玄雷才可以,一定是他去了青龙台,你快去阻止他,一旦龙丹取出,他会灰飞烟灭的!”
那凤鸣声越加凄惨,景涧神情一怔,愣愣的看向窗外青龙台的方向……然后,猛然朝青龙台飞去。
青龙台上,天际刚刚现出第一缕亮光。
一身红衣的青年站在青龙台下,遥遥望向天宫深处,眼底温柔绮眷。
“清穆,你说……若是父神知道我丢了他的名声,会不会生气?”
“后池,你不会的。”
红衣青年缓缓勾起嘴角,在他身后,悬于半空的炙阳枪发出淡淡的哀鸣……
你不会的,终我一世,我也不会让你去抉择……
所以,抱歉。
我终是不能陪你回了望山,守着那木屋,看你亲手栽下的竹林,等柏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