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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渊鉴完结版全文_[陆沉舟江浸月]完整版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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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宿敌送来鸩酒与匕首,他却握住了三年前遗失的半块虎符。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原是用来护住最想摧毁的人。。

作者:Twing 类型:修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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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简介

《沉渊鉴》小说完结全文阅读,陆沉舟江浸月的书名叫沉渊鉴,是作家Twing编写的一本完结作品。本书内容描绘丰富,跌宕起伏,内容丰富多彩,非常吸引人。陆沉舟江浸月小说精彩阅读:朝堂之上,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政敌。一个出身寒门,凭军功步步为营,成为铁腕将军。一个世家嫡子,借家族荫蔽青云直上,做了清贵文官。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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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政敌。

一个出身寒门,凭军功步步为营,成为铁腕将军。

一个世家嫡子,借家族荫蔽青云直上,做了清贵文官。

御前争锋,每每剑拔弩张。

直到那次,将军血战归来身负重伤,被刺客逼至绝境。

月光下,救他的却是那宿敌文官染血的手,与一句冷淡的“别误会,我只是路过”。

将军冷笑:“‘路过’到我府上密室?江大人这路,绕得够远。”

他却没看见,文官转身时袖中滑落的,是将军三年前遗失的那半块残破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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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诏狱,湿冷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尸衣,紧紧裹在人身上。空气里的腐臭、铁锈腥气和若有若无的排泄物味道混成一团,吸进肺里,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火把的光在石壁上跳跃,映出地上拖曳出的长长、断续的暗红痕迹,一直延伸到最深处那间刑室门口。

陆沉舟被人半拖半架着,扔回了这间囚笼。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残余一点模糊的意识,在无边的钝痛和寒冷里沉浮。冷水泼上来,激得他痉挛了一下,喉咙里滚出半声闷哼,又被硬生生咽回去,齿间满是血腥味。视线昏花,血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过眼角,看什么都是一片晃动的、粘稠的红。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栅栏外。不是狱卒那种粗重拖沓的步子,而是另一种,轻缓、稳定,带着一种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冷清质地。像玉石敲在冰面上。

来人没说话,只是隔着粗重的铁栏,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没有温度,甚至没有惯常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讥诮与审视,只是一片空寂的冷。像在看一具尚有呼吸的残骸。

陆沉舟用尽力气,掀开肿胀的眼皮。火光在那人身后勾勒出一个修长挺直的身影,绯色官袍的一角,在晦暗里刺眼得厉害。江浸月。

意识似乎清明了一瞬,又被更深的剧痛和疲倦扯碎。他想扯动嘴角,给这位老对头一个惯常的、带着铁锈味的冷笑,却连牵动面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一点浑浊的气音。

江浸月依旧沉默。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跟着的小内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打开牢门,又迅速退到阴影里,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

绯色衣摆拂过门槛,江浸月走了进来。他没看地上狼藉的血污,径直停在陆沉舟身前几步。他微微俯身,目光垂落,像是在仔细辨认。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隔着帕子,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陆沉舟颈侧一道翻卷的伤口边缘。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怪异的审慎,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琉璃器皿,而非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指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丝帕渗进来,让陆沉舟混沌的神经末梢都刺痛地一缩。

“真狼狈啊,陆将军。”江浸月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丝线般冰凉平滑,听不出任何情绪,“国公府通敌,北境三万将士埋骨风鸣谷,王尚书贪墨河工款,江南三州饿殍遍野……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到今日才肯吐一个字,这份愚忠,实在可笑。”

陆沉舟眼珠费力地转动,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总是盛着三分讥诮、七分疏离的凤眼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喉咙里嗬嗬作响,破碎的音节挣扎着要冲出来。

江浸月却忽然直起身,将那方染了血污的丝帕随手丢弃在地。他不再看陆沉舟,转向门口垂手侍立的内侍。

“拿上来。”

内侍捧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覆着明黄锦缎。

江浸月伸手,揭开锦缎。托盘上只有两样东西:一把短匕,寒光凛冽,刃口极薄;一个青瓷小瓶,瓶口塞着红布。

诏狱深处死寂无声,只有火把偶尔爆开的噼啪。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哪个囚室压抑的呻吟,更衬得此地如同坟墓。

陆沉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样东西上。血污之下的脸庞,似乎更苍白了些。

江浸月拿起那个青瓷小瓶,拔开红布塞子,倾倒。几颗褐色的药丸滚落在他掌心。他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今日的天气:“鹤顶红,走得快些,少受罪。”

他又拿起那把短匕,刃锋在火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映亮他半垂的眼睫。“或者,用这个。放血,慢一些,但更干净,也更像武人的死法。”

他顿了一下,终于又抬起眼,看向地上蜷缩的人。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唾骂憎恨都更冰冷刺骨。

“陛下念你昔日军功,特赐自裁,全你最后一点体面。”

他将药丸和匕首,放在距离陆沉舟手边不到半尺的、相对干净的一块地面上。药丸是温润的褐色,匕首是淬厉的寒光,静静躺在粗粝的石板上,等待着选择。

放好了,他再次退开两步,仿佛避开什么不洁之物。绯色官袍在污浊的地面上扫过,没有沾染半分尘埃。

陆沉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尖抵着冰冷的石板,传来尖锐的痛感,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看着那两样东西,又缓缓移开视线,望向江浸月。

他嘴唇翕动,极慢,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气若游丝,却带着奇异的清晰:“…江…浸月…”

江浸月身形似乎微微一顿。他迎上陆沉舟的目光,等着下文。

“…你…赢了…”陆沉舟扯动了一下嘴角,这次终于成功做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认命,只有一片荒芜的、燃烧殆尽的疲惫,“…开心么?”

江浸月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火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笼罩着薄冰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但那缝隙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回答“开心”,也没有反驳“输赢”。

他只是极轻微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寂。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陆沉舟,还有那近在咫尺的死亡选择,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绯色官袍在晦暗的光线下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没有丝毫停留。

脚步声再次响起,平稳,轻缓,一步步远离。穿过甬道,消失在诏狱浓稠的黑暗与寂静里。

仿佛他从未曾来过。

陆沉舟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刺眼的绯色彻底被黑暗吞没。浑身的力气,连同最后那点支撑着他的、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东西,也似乎随之被抽空了。

视线彻底模糊下去。火光、石壁、近在咫尺的匕首和毒药,都扭曲旋转起来,融成一片混沌的暗色。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眼前陡然闪过另一片月光。

清冷的,惨白的,带着秋夜寒气的月光。

也是沾着血的。

---

那是三年前,秋末,霜寒露重。

陆沉舟在漠北被自己人伏击,对方下手极狠,分明是要让他这个新晋的镇北将军“意外”死在关外。他拼死带着几个亲兵杀出重围,一身重伤,强撑着一口气,连夜潜回京城,不敢回将军府,只能躲进城外一处早年置下的隐秘庄子。追兵如附骨之蛆,庄子外围的防护被一层层撕开,亲卫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他一人,被逼入庄内最深处的密室。

密室狭小,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四壁萧然。他背靠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汩汩渗血,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肩胛骨处传来的剧痛提醒他那枚深入骨缝的透骨钉。失血过多带来阵阵眩晕,耳畔是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密室外隐约传来的厮杀和搜索声却越来越近。

烛火早就在闯入时打翻了,只有墙角一处极隐蔽的气窗,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地上投出一小方模糊的亮斑。他右手死死攥着半截断裂的刀锋,刃口卷了,沾满暗红的血污,指节用力到发白。眼底是一片烧到极致的赤红,混合着血腥、尘土和穷途末路的冰冷。

脚步声停在了密室外。不是追兵那种急促杂乱的步伐,而是……只有一个人,脚步很轻,却异常稳定。

门栓被从外拨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陆沉舟全身肌肉绷紧,仅存的力气灌注到右手,断刃抬起,对准门口。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呼吸压到最低。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月光趁机涌入多一些,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轮廓。

不是预料中黑衣蒙面的刺客。

来人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料子是极好的云缎,在月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他侧身而入,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月光照亮他半边脸,眉目清隽如画,肤色在冷光下近乎透明,唯有唇色很淡,抿着。是江浸月。

陆沉舟瞳孔骤然收缩。怎么会是他?

江浸月似乎没料到密室如此狭小,目光在室内迅速一扫,掠过地上蜷缩的人影,最后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含着疏离笑意的凤眼,此刻在昏暗光线下,沉静如古井深潭,看不出情绪。

他向前走了一步。陆沉舟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断刃又抬高一寸,刃尖微颤,却坚定地指向对方心口。

江浸月停下。他没看那几乎抵到胸前的凶器,视线落在陆沉舟胸前那片被血浸透、颜色深沉的衣料上,又滑过他惨白如纸的脸和死死撑着的、充血的眼睛。

外面,追兵搜索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火把的光透过气窗缝隙晃动。

江浸月忽然抬手。动作极快,陆沉舟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动作,只觉一股柔和却难以抗拒的力道拂过自己持刃的右手腕。酸麻感瞬间传来,五指一松,那截断刃“当啷”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

陆沉舟心下一沉,最后的倚仗也失了。他齿间咬出血腥味,死死瞪着江浸月,等着对方给予致命一击,或是更甚的嘲讽折辱。

然而,江浸月只是俯身,从自己袖中扯出一方干净的素白帕子——不是丝帕,是棉布,按在了陆沉舟胸前那道最深的伤口上。布料迅速被温热的血浸透。他的手指修长稳定,隔着帕子按压止血,力道不轻不重。另一只手快速撕开陆沉舟左肩处破烂的衣料,露出钉入骨缝的透骨钉尾端,指尖极快地拂过周围几个穴位,暂时封住血流,也稍稍缓解了那噬骨的剧痛。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平日朝堂上那个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的文官判若两人。全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唇抿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嫌这血污麻烦。

陆沉舟僵在原地,一时间连痛楚都忘了,只剩下惊疑不定。温热的血还在涌出,但速度似乎缓了些。左肩处那要人命的疼痛也奇异地减轻了几分。月光透过气窗,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照亮江浸月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和他染血的指尖。

江浸月处理完最要命的两处伤,才直起身。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罐,拔开木塞,倒出一些气味辛辣的褐色药粉,均匀撒在陆沉舟胸前和肩头的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陆沉舟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忍着。”江浸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是他惯常那种清冷的调子,没什么情绪,却也不带平日的嘲讽。

他从自己内袍下摆撕下几条干净的布条,手法娴熟地开始包扎。包扎时,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陆沉舟裸露的皮肤,那触感冰凉,与伤口火辣辣的痛楚形成鲜明对比。

陆沉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被血污弄脏的袖口和指尖,看着他低垂时微微颤动的眼睫,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疑问和猜测冲撞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为什么是他?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想干什么?

外面,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就在隔墙。火把的光透过门缝,忽明忽暗。

江浸月打好最后一个结,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与陆沉舟复杂混乱的视线撞在一起。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眼底深处,似乎飞快掠过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

他收回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然后用他那冷淡的、听不出任何波澜的声音说:

“别误会。”

“我只是路过。”

说完,他不再看陆沉舟,也没理会自己染血的双手和弄脏的衣袍,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那截从他自己内袍撕下的、还剩一小段的布条,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从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落在陆沉舟脚边染血的地面上。

月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将那身石青色衣袍镀上一层银边,很快,便消失在重新闭合的门扉之后。

密室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陆沉舟粗重的喘息,和伤口处药粉带来的持续刺痛。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药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江浸月身上那种清冷的,像是松针混合着旧书卷的气息。

陆沉舟靠在冰冷的墙上,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缓缓移开视线,落在地上那截染血的布条上。布条是细棉的,边缘撕扯得不甚整齐,上面除了他自己的血,似乎还沾了一点别的什么……一点深色的、不起眼的痕迹,在月光下看不真切。

路过?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腥气和自嘲的弧度。

“‘路过’到我府上密室?”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用尽力气,嘶哑地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江大人这路,绕得够远。”

说完这句,积蓄的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他没看见,在他昏过去之后,那扇门外,去而复返的江浸月,静静站在阴影里,听着里面再无动静。许久,才真正转身离开。而在离开时,江浸月袖中,有一样极其微小、坚硬的东西,滑脱出来,无声无息地滚落在密室门外角落的尘埃里。

半块残破的、边缘参差的玄铁,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泛着幽冷的光。

那是北境军中调兵的信物,三年前,风鸣谷一役后,陆沉舟遗失的那半块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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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深处,陆沉舟眼皮颤动,猛地从那片血与月光交织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冷汗浸透残破的囚衣,比诏狱的湿冷更寒。

眼前依旧是跳动的火把,粗重的铁栏,地上那两样来自御赐的、闪着不祥光泽的物件。

鹤顶红,匕首。

三年前密室里的月光和血,与此刻诏狱的死寂冰冷重叠。江浸月那张染血却平静无波的脸,和他最后那句冷淡的“路过”,反复在脑海中切割。

为什么?

为什么那时要救?

为什么此刻……又要来送这“体面”?

陆沉舟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再次看向那两样东西。

火光下,青瓷小瓶温润,褐色药丸安静。短匕寒光凛凛,刃口映着他自己模糊的、狼狈的倒影。

远处传来更鼓声,闷闷的,穿透厚重的石壁,已是子时。

夜还很长。

而死局,就在眼前。

更鼓声余韵未散,像沉在水底的石子,闷闷地撞在诏狱厚重的石壁上。子时的寒气丝丝缕缕从石缝里钻出来,爬上陆沉舟裸露的皮肤,混着血腥气和伤痛,凝结成一层看不见的冰壳。

他盯着那瓶药,那把匕首。

死,有很多种。御赐的“体面”,是其中格外讽刺的一种。他曾想过马革裹尸,想过失陷阵中,想过被明枪暗箭,甚至想过在朝堂争斗里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像条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野狗,由他江浸月,亲手送来这了断的工具。

江浸月。

这个名字在齿间无声碾磨,带着铁锈和某种更深、更混沌的痛楚。三年前密室月光下的血,那人指尖的冰凉,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还有那句轻飘飘的“路过”,此刻都成了淬毒的针,扎进他濒临涣散的神智里。

为什么要救?

又为什么…要来送这最后一程?

视线落在那截掉落的、从江浸月内袍撕下的布条上。记忆猛地被扯回那个狭小空间。血,药粉,对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和此刻躺在诏狱冰冷石板上的自己,重叠交错。一样是绝境,一样是他出现。意义却天差地别。

喉咙里涌上腥甜,他强行咽下,吞咽的动作牵扯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闭上眼,喘息片刻,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微弱波动,已被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冰冷取代。

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死。

他还没问清楚。

撑着地面,指骨凸起,指甲抠进石板缝隙,一点点,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每动一下,都像有千万把钝刀在骨头缝里刮擦。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滑落。他避开那瓶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手,够向了那把匕首。

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寒意刺骨。

不是用它来了结。

他握住刀柄,很紧。然后,用匕首尖端,抵住了自己左臂外侧一道不算太深、却皮肉翻卷的鞭伤。深吸一口气,剧痛撕扯肺腑,他手腕猛地用力——

锋利的刃口划开早已破损的皮肉,新鲜的、更滚烫的血涌了出来,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石板上的血污里,几乎分辨不出。

但疼痛,尖锐到极致的疼痛,像一盆掺了冰碴的冷水,当头浇下。混沌的脑子被强行撕开一道裂口,涣散的意识被这自残般的痛楚拽回一丝清明。

他急促地喘息,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再次晕厥。死死咬着牙,舌尖抵住上颚,直到尝到更浓的血腥。视线模糊地扫过牢房角落——那里堆着些发霉的稻草,稻草下,隐约露出半块潮湿的、布满青苔的砖石边缘,与周围地面略有错缝。

他记得,刚被扔进来时,神智尚存一线,曾瞥见一只肥硕的黑鼠从那附近钻进钻出。

赌一把。

用尽残存的力气,他将沾满自己鲜血的匕首,朝着那块砖石的方向,猛地掷出!

“铛啷——!”

匕首撞在石砖上,发出清脆却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诏狱里格外刺耳。力道不足,匕首斜斜滑开,最终落在墙角稻草堆旁,刃口磕出一道细微的豁口。

陆沉舟脱力般瘫软下去,侧耳倾听。

一息,两息。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

墙角那块松动的砖石,极其轻微地,向内缩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市井油滑气的嗓音,贴着地面缝隙,蚊子哼似的钻进来:

“…哎哟我的陆大将军…您这…还没歇着呢?闹这么大动静,是嫌咱家这地儿不够清净?”

成了。

陆沉舟绷紧的神经微微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黑暗和虚弱。他嘴唇翕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鼬…”

“在呢在呢,”那声音透着一股精明的无奈,“我说爷,您这又是何必?上头那位…还有外头那位江大人,不是给了痛快么?非得折腾咱这老鼠洞…”

“少废话…”陆沉舟打断他,每说一个字,胸口都闷痛难当,“…消息…送出去了?”

“您昏迷那会儿,撂出去俩。一个往北,按您早先定的暗线,一个…按您最后比划那地儿,城南旧茶铺。”老鼬语速很快,“不过这会儿九门都下了钥,五城兵马司跟疯狗似的,能不能出城,看天意。茶铺那边…盯着的人不少。”

陆沉舟闭了闭眼。北境…太远,缓不济急。茶铺…是他和几个军中革命兄弟早年约定的紧急联络点之一,隐秘,但并非万全。

“…听着,”他声音更哑,“…江浸月…查他…三年前…从漠北回京后…所有行踪…接触的人…尤其是…兵部、宫中…任何…与北境…与我…有关的痕迹…”

老鼬那边沉默了片刻,砖石缝隙里传来他倒吸凉气的声音:“…江阁老?爷,您这是…嫌命长还是嫌咱命长?那位可是…”

“查!”陆沉舟厉声打断,牵动伤口,一阵猛咳,血沫溢出唇角,“…尤其…我那块…丢了的兵符…任何…蛛丝马迹…”

“…兵符?”老鼬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您是说…三年前风鸣谷之后就不见了的那半块?爷,您怀疑…江阁老?这…这怎么可能?他一个文官…”

“所以…去查!”陆沉舟几乎是用气音在嘶吼,“…他今晚…来诏狱前…之后…去了哪里…见了谁…拿了什么…我要知道…所有!”

“……是。”老鼬迟疑片刻,终究应下,声音凝重了许多,“那…爷,您这儿…”

“死不了…”陆沉舟喘息着,目光扫过地上那瓶鹤顶红和远处的匕首,“…他们…还没榨干我…暂时…不会让我死…”

他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声音压低,几不可闻:“…若…我真熬不过去…茶铺留的…最后那封信…想法子…交给…北境林老将军…或…直接…”

他极轻微地,用还能动的右手食指,在血污的地面上,划了两道交叉的浅痕。

砖石那头,老鼬呼吸骤然一窒。良久,才哑声道:“…明白了。爷,您保重。这条道儿…最近也紧,没事别乱敲砖头。”

砖石轻轻一动,恢复了原状,再无声音。

狭小的囚室重归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和陆沉舟自己压抑的、破碎的呼吸。自残伤口处的血还在慢慢渗出,带走了本就稀薄的热量和力气。寒冷和剧痛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意识的堤岸。

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眼皮沉重如铁。江浸月那张清冷无波的脸,月光下染血的手指,转身离去时绯色官袍划开的弧线,还有此刻诏狱里他居高临下、空寂冰冷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般搅动。

为什么?

疑问像毒藤,缠紧心脏。

若真是敌人,三年前何必救?若是另有所图,为何三年间依旧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步步紧逼?若只是尽同僚之谊或奉命行事,今晚那眼神…那几乎不易察觉的闭眼…又算什么?

还有兵符…那半块他视为耻辱、也深觉蹊跷的丢失之物…

陆沉舟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碰到了地上那截属于江浸月的、染血的布条边缘。粗糙的棉布,浸透了他三年前的血,早已变得僵硬。

他猛地攥紧布条,仿佛要从中攥出答案,或是攥碎某种令他心悸的茫然。

体力终究到了极限。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光线和思绪。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模糊地想:

江浸月…你究竟…是谁…

---

与此同时,诏狱最深处的刑讯房。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墙上挂着的、地上摆着的各式刑具,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有些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可疑的碎屑。

主位太师椅上,坐着刑部侍郎郭奉。他四十许人,面白微胖,手指保养得极好,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污迹。几个膀大腰圆的狱卒垂手立在两侧,屏息凝神。

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瘫在那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还活着。衣衫破烂,看不出原本颜色,裸露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新伤叠着旧伤,有些深可见骨。

郭奉擦完手,将丝帕随意丢在身旁小几上,端起温热的茶盏,抿了一口,才抬了抬眼皮,看向地上那人。

“刘把总,你这又是何苦?”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惋惜,“陆将军…哦,现在该叫罪臣陆沉舟了,他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你不过是他麾下一个听令行事的把总,只要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关于陆沉舟在军中如何勾结外敌、克扣粮饷、排除异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画个押。本官保你性命无虞,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有个出身。”

地上的人——刘铮,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嘴唇翕动,吐出的字句含混不清,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将军…冤枉…老子…不说…屁话…”

“冥顽不灵。”郭奉摇摇头,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用刑。”

一个狱卒上前,拿起烙铁。烧红的烙铁头在火盆里浸了浸,变得更加炽亮,滋滋冒着青烟。他走到刘铮身前,毫不犹豫地,将烙铁按在了刘铮大腿一片尚未被摧残的皮肉上。

“滋啦——”

令人牙酸的声响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刘铮的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剧烈弹起,又被两旁狱卒死死按住。他脖颈青筋暴突,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却没有发出惨叫,只有牙齿咬碎的咯咯声和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野兽般的嘶吼。

“说不说?”郭奉的声音依旧平稳。

刘铮满头满脸的冷汗和血污混在一起,他努力昂起头,朝着郭奉的方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道:“…阉党…走狗…陷害忠良…不得…好死…”

郭奉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挥了挥手。

更沉重的刑具被拖了过来。夹棍、钉板、灌喉的铜壶…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施加在那具早已不堪重负的躯体上。拷打声、闷哼声、皮开肉绽声、骨骼错位声…交织成地狱的序曲。

郭奉不再看,重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一个狱卒头目凑近,低声道:“大人,这姓刘的骨头太硬,再打下去,怕是…”

“死了就死了。”郭奉淡淡道,“一个无关紧要的把总,撬不开嘴,留着何用?关键是陆沉舟。他那边,江大人去过了?”

“是,江阁老亲自去的,送了陛下的‘恩典’。”

郭奉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江阁老倒是…仁至义尽。”他顿了顿,“陆沉舟什么反应?”

“没…没选。一直昏着。江阁老走后,好像醒来一会儿,自己弄伤了胳膊,还把匕首扔了,撞在墙角,闹出点动静。”

“哦?”郭奉挑眉,“扔了匕首?没碰毒药?”

“是。”

郭奉摩挲着茶盏边缘,沉吟片刻:“看来,咱们这位陆大将军,还是不甘心啊。骨头硬,好,硬点好。硬骨头磨起来,才有意思。撬开他的嘴,比撬开一百个刘铮都有用。”

他眼中掠过一丝狠厉:“传话给下面,陆沉舟那边,‘照顾’仔细点。别让他真死了,但也别让他太舒坦。陛下和相爷,要的是他亲口画押的供词,还有…他背后可能还藏着的人。”

“是!”

郭奉的目光落回地上奄奄一息的刘铮,漠然道:“这个,没用了。处理干净点。”

狱卒头目领会,一挥手,两个狱卒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刘铮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粘稠的血痕。

刑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哔哔声。

郭奉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望着墙上那些狰狞的刑具,嘴角那抹弧度渐渐消失,眼神变得幽深。

陆沉舟…江浸月…

一个身陷绝境却不肯就死的武夫,一个亲自送毒却令人捉摸不透的文官之首。

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他缓缓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

夜还长。诏狱的戏,才刚刚开场。

而此刻,皇城深处,内阁值房。

烛火通明,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却驱不散那份沉滞的静谧。紫檀木大案上,公文堆积如山,朱笔搁在笔架上,笔尖朱砂已干。

江浸月独自坐在案后。

他已换下那身沾染了诏狱污浊气息的绯色官袍,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青灰色暗纹鹤氅,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卸去了官袍带来的威仪,此刻的他,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倦色。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卷宗,目光落在上面,却许久未曾移动。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丝毫情绪。

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节奏缓慢而稳定。

忽然,他指尖一顿。

左手轻轻抬起,抚向右袖。指尖隔着柔软的衣料,触碰到袖内暗袋里一个坚硬、微凉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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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参差,触感熟悉。

是那半块兵符。

三年来,它一直贴身藏着。像一道隐秘的烙印,一个无法言说的悖论。

今夜诏狱,陆沉舟那双充血却依旧不肯屈服的眼睛,那句嘶哑的“你赢了”,还有更久以前,漠北月光下,那人浑身是血却依然挺直的脊梁…

江浸月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点细微的波动已彻底平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收回手,不再触碰袖中物。

目光重新落到卷宗上,那上面是关于北境粮草调配、兵员损耗的枯燥数字。他提起朱笔,蘸了墨,开始批阅。字迹清峻工整,力透纸背,一丝不苟。

仿佛今夜未曾踏入过那座血腥的牢狱,未曾与那人有过片刻的对视,未曾送出那瓶鹤顶红和那把匕首。

也仿佛,袖中从未藏着那半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残破兵符。

值房外,秋风掠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鼓声再次响起,穿透重重殿宇,已是丑时。

长夜未尽。

而棋盘上的棋子,已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悄然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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