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大雨倾盆。
姜星靠在副驾驶座上,雨水在车窗上蜿蜒如河。这是他“醒来”的第七天——从一名四十岁、身中三枪倒在上海某仓库的私家侦探,变成了二十二岁、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临江市东城区分局刑侦大队的菜鸟警察。
开车的师傅叫林涛,三十出头,分局老人,正喋喋不休:“……所以说你小子运气好,刚来就赶上命案,知道这叫什么吗?镀金!当然,前提是别搞砸了。”
姜星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被雨幕扭曲的霓虹灯光。身体年轻了,但灵魂里那份对犯罪现场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沉重,丝毫未减。前世最后那一刻,子弹穿透肺叶的灼痛,人质女孩惊恐的眼睛,还有自己逐渐冰冷的指尖……这些记忆碎片,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都会翻涌上来。
“到了。”林涛刹停车。

现场是城东一片待拆的老旧居民区,一栋孤零零的六层筒子楼。几辆警车闪烁的顶灯划破雨夜,黄色警戒线已经拉起,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除了雨水的土腥气,还隐隐约约飘着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姜星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章。
现场负责人是刑侦大队副队长陈国华,五十岁左右,面色铁青地站在楼道口,看见林涛和姜星,眉头拧得更紧:“林涛!怎么才来?这他妈是你带的新人?毛长齐了吗就来命案现场?”
“陈队,路上雨大……”林涛赔笑。
“行了!”陈国华不耐烦地挥手,目光扫过姜星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小子,第一次见死人?吐外边,别污染现场。”
姜星点了点头,没多话。这种轻视,他前世见多了。
现场在四楼最东头的一间单身公寓。狭窄的楼梯挤满了人,技术中队的人正在忙碌。越靠近那扇敞开的门,那股铁锈味越发浓重——是血,大量的血。
门内景象,即使对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来说,也极具冲击力。
一居室的房间,陈设简单到简陋。唯一的窗户大开,风雨裹挟着寒意卷入。一个男人仰面倒在房间中央,周围是呈喷射状、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致命伤在颈部,几乎被整个割开,伤口狰狞外翻。但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脸——
五官被利器划得稀烂,皮肉翻卷,根本无法辨认容貌。伤口凌乱而深,透着一种宣泄般的疯狂。
“死者男性,年龄初步判断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凶器应该是锋利的单刃刀,比如大型水果刀或者剔骨刀。颈动脉被精准切断,失血性休克死亡。面部的损伤是死后造成的。”法医老赵蹲在尸体旁,声音平板地汇报。
“身份呢?”陈国华问。
“屋里没有身份证、钱包、手机。抽屉衣柜都翻过,很干净,干净得不像常有人住。邻居说租客姓张,独来独往,很少打交道,连全名都不知道。”
陈国华咒骂一声:“又是这种无头案。先查社会关系,查房东,查最近这片区的流动人口……”
警员们忙碌起来。姜星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房间——翻倒的椅子、溅上血点的廉价窗帘、门口地毯上一个不明显的泥水脚印(已经被技术员标号)、还有尸体旁地板上一小片被擦拭过的、相对干净的区域……
不对。
不仅仅是这些。
姜星的瞳孔微微收缩。前世二十年与最狡猾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加上这具身体醒来后莫名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让他“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是物理痕迹,而是一种……“感觉”。
在尸体上方,在房间充满暴力和死亡的空气里,他仿佛能“感知”到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愤怒,但不是失控的狂怒,而是一种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像深海下的暗流。还有轻蔑,对死者深深的、近乎侮辱性的轻蔑。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心理气味”,弥漫在犯罪行为的每一个细节里——从精准的一刀毙命,到死后残忍的毁容。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割喉需要决心和一定的技巧,而毁容,尤其是这种程度的毁容,带有强烈的“抹去身份”或“惩罚”的意味。凶手冷静地完成了致命一击,然后才有余裕进行情感宣泄。
“喂,新来的,别挡道!”一个技术员抱着器材挤过。
姜星侧身让开,目光却定格在窗户上。老式推拉窗,窗台内侧边缘,有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雨水和灰尘的暗绿色污渍,像是某种苔藓或植物碎屑。
“窗外是什么?”姜星忽然开口,声音在略显嘈杂的现场里显得清晰平静。
众人都愣了一下。陈国华看向他,脸色不悦:“问这个干嘛?”
“窗台有异物,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窗外如果是建筑外墙或平台,可能有足迹或其他痕迹。”姜星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涛赶紧打圆场:“陈队,小姜观察挺细……”
陈国华眯起眼看了看窗台,那里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污点。他哼了一声:“技术组,窗外也查一下!小子,有点眼力,但破案不是靠猜。”他指着尸体,“说说,你还‘看’出什么了?”
压力瞬间到了姜星身上。周围几个老刑警也投来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
姜星走进房间,小心避开血迹。他在尸体旁蹲下,没有碰触任何东西,只是仔细看着那些面部创伤。伤口虽然凌乱,但深度和角度……他闭上眼,前世无数案例和侧写经验在脑中飞掠。
“凶手是男性,身高大约175到180公分,右利手。他与死者认识,很可能有私人恩怨,但并非深交,更像是……死者单方面得罪或冒犯了他,而凶手将这种冒犯视为对其尊严或某种规则的严重挑战。”姜星睁开眼睛,语速平稳,“毁容是惩罚,也是掩饰。但凶手并不真正害怕死者被认出,否则他会更彻底地销毁尸体或移尸。他留尸体在这里,是一种展示。”
“展示什么?”林涛下意识问。
“展示他的‘审判’。”姜星站起身,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凶手认为自己有权审判死者。他有极强的控制欲和某种扭曲的正义感或洁癖。他可能从事某种需要严谨、细致,甚至与‘清理’、‘修复’相关的工作。年龄不会太小,三十岁以上,性格内向压抑,生活规律,甚至可能外表看起来相当正常、老实。”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风雨声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
陈国华盯着姜星,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一套一套的,警校现在教这个?还是电影看多了?”
“侧写基于现场痕迹和行为模式分析,陈队。”姜星不卑不亢,“死者衣着普通但干净,指甲修剪整齐,虽然房间物品少,但摆放有隐约的条理。凶手选择这里,熟悉环境,知道这个时间段很少有人打扰。他杀完人,有擦拭某些痕迹(指向那片相对干净的地板),却留下窗台的污渍和门口的泥印——要么是匆忙离开没注意,要么是潜意识里并不完全想隐藏自己,或者说,他自信我们找不到他。”
“自信?”陈国华咀嚼着这个词,脸色更沉。这种挑衅警方的凶手,往往最麻烦。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刑警跑进来,脸色有些发白:“陈队!楼下……楼下警戒线外围观人群里,有个撑黑伞的男人一直没走,刚才我过去询问,他……他递给我这个。”
年轻刑警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外面套着透明塑料袋。
陈国华接过,展开纸条。上面是用报纸剪贴字拼成的一句话,工整,却透着寒意:
「第一个。有罪者当受罚。」
纸条边缘,沾着一点细微的、暗绿色的碎屑。
陈国华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人群方向,对着对讲机吼道:“各小组注意!封锁所有出口,搜查一个持有黑伞、可能携带剪报工具的男子!快!”
警笛声刺破雨夜,人影纷乱。
姜星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无法辨认面目的尸体上。
第一个?
那意思是……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感受到房间里那股冰冷的愤怒与轻蔑,似乎更加浓稠了。凶手没有离开,他在附近,像欣赏作品一样欣赏着警方的慌乱。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