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了陈年血渍的破布,沉沉地覆盖下来。霓虹灯挣扎着亮起,将“万物典当行”五个瘦金体字映得忽明忽灭,投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像五道淌血的爪痕。门楣低矮,沉默地嵌在两侧摩天楼的巨大阴影里,像个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疮疤。
林川就坐在这疮疤的最深处。
店堂狭长,光线吝啬,只在靠近天花板的某处开了一扇狭小的气窗,漏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喧嚣尘埃。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陈年纸张和某种更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成的沉滞,像封存了百年的叹息。他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案面油亮,清晰地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身后那一排排高耸直至没入黑暗的博古架轮廓。架子上影影绰绰,似乎摆满了东西,细看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尔,当外面车灯扫过气窗的瞬间,才会在某个角落闪动一下幽冷的光,金属的,或是琉璃的,转瞬即逝。
他没有点灯。黑暗于他,已是习惯的温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案一角一个深深的凹痕,据说是很久以前,某位典当者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痕迹冰凉,渗着岁月和某种绝望的寒意。
忽然,左手食指根部,那枚嵌在皮肉里的暗银色指环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极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悸动,像一颗埋在他血脉里的冰冷心脏,开始了又一次搏动。
几乎是同时,紧闭的、沉重的乌木店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没有风,门外的光影却扭曲了一下。一个男人侧身挤了进来。
他裹着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料子笔挺,剪裁完美,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闪着矜贵的光泽。可这身行头穿在他身上,却像套在一具被抽空了内里的木偶上。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两簇即将燃尽的、名为“野心”的鬼火。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真皮公文包,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他仅剩的救命浮木。
男人在门口略一停顿,目光扫过这幽深得近乎诡异的店堂,最终落在长案后的林川身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我要典当。”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林川抬起眼,脸上没什么波澜。“万物典当行,只问典当何物,不问来处姓名。请坐。”
男人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案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公文包“咚”一声搁在案上。他双手按着冰凉的桌面,身体前倾,那两簇鬼火直直烧向林川:“我要我的公司,下个月,必须成功上市!不惜一切代价!”
“代价……”林川缓缓重复,目光落在男人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那手背皮肤松弛,隐约可见褐色的斑点。“典当行自有规矩。你能付出的,我们评估价值。你想要得到的,我们确保实现。等价,是这里唯一的法则。”
男人急促地呼吸着,胸膛起伏。“钱?我有!股份?我可以给!你要什么?你说!”
林川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上市,牵扯气运、时机、人心、律法……纷繁复杂,非寻常物可抵。我看你……命火飘摇,气数有损。寻常钱财,杯水车薪。”
男人的脸色“唰”地白了,那身名贵西装似乎瞬间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气,变得空荡荡的。他嘴唇哆嗦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更深的狠厉覆盖。“我还有……我还有寿命!对,寿命!我用我的寿命来换!”
林川沉默了片刻。店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博古架的阴影似乎扭动了一下,又像是错觉。
“多少年?”林川问。
“十年……不,二十年!”男人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豁出一切的疯狂,“给我上市!给我成功!二十年寿命,够不够?”
林川看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入库的当品。片刻,他点了点头。“二十年阳寿,换取‘金鼎科技’下月十八,于港交所主板成功挂牌,发行价不低于每股十五港元,首日涨幅不低于百分之二十。契约成立,不得反悔。”
话音刚落,长案正中,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卷暗青色的皮质卷轴,和一支泛着幽光的骨质笔。笔杆顶端,嵌着一颗极小的、仿佛在缓缓转动的暗红色宝石。

男人没有丝毫犹豫,抓起骨笔。笔尖触碰到卷轴的刹那,他浑身剧烈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皮肤下仿佛有灰色的气流飞速流过。但他咬着牙,歪歪扭扭地,在卷轴末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振邦。
最后一笔落下,卷轴和骨笔同时化作点点黯淡的流光,没入长案,消失不见。
周振邦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又被一种病态的、亢奋的希冀充满。他抓起公文包,甚至忘了说一个字,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口,融入外面那片更深的夜色里。
店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冰冷的、非男非女的中性声音,直接在林川的脑海深处响起:
“典当交易成立。标的:二十年标准阳寿。交易评估:乙上。代理人奖励发放:寿元精粹*1,‘市场嗅觉’(初级)永久固化。”
随着这声音,一股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暖流,仿佛最纯净的晨曦提炼而成,悄然注入林川的身体深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充盈感。同时,大量关于金融市场、上市流程、政策风向、人心博弈的碎片化信息和一种奇异的直觉,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认知。
林川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切。指环传来微微的暖意,像是在呼应。奖励,是他坐在这里,承受这无边孤寂与沉浊交易的唯一慰藉,也是他向上攀爬的阶梯。寿元精粹可以缓慢滋养自身,而各种技能、知识、乃至某些更玄乎的东西,则是他作为“代理人”的工具和武器。
他只是代理人。这家典当行真正的主人……那枚指环的上一任佩戴者,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间铺子,这套规则,和一个悬在他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终极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