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通道厚重的水泥门在身后合拢,将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刺耳的警报声以及那些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目光,彻底隔绝。
秦屿站在医院后巷冰冷的夜色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初冬的寒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味道——汽车尾气的微呛、远处小吃摊传来的食物香气、还有角落里垃圾箱散发的酸腐——涌入鼻腔。但在他的“棱镜视野”中,这些寻常的气味也被赋予了色彩与形态。
尾气是浑浊的灰色,带着微量的“躁粒子”(一种低强度的怒);食物香气是温暖的橙色,混合着“欲粒子”的微光;而垃圾的酸腐,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绿色,散发着微弱的“恶”与“厌”。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混乱、无时无刻不在流淌着情绪能量的狩猎场。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体内那由读者怨念和主播惧念转化而来的百余单位能量,如同一个小小的暖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给了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感觉如何?新世界。”乌鸦落在旁边一个生锈的消防梯上,血红色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吵。”秦屿言简意赅地回答。确实很吵,不是声音上的,而是能量层面的“嘈杂”。无数细微的、杂乱无章的情绪粒子,如同背景辐射般充斥着他感知的每一个角落,需要他集中精神去过滤,才能捕捉到相对清晰的信息流。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习惯了安静的人突然被扔进了人头攒动的股票交易大厅。
“习惯就好。低纯度的环境情绪粒子是噪音,也是掩护。”乌鸦扑棱了一下翅膀,“现在,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你需要时间消化契约知识,熟悉你的棱镜,而不是像个靶子一样站在大街上。”
秦屿点了点头。他原本的住处是肯定不能回去了,且不说可能被记者或极端读者堵门,他现在这种情况,也需要一个绝对安静和隐蔽的环境。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一部电量告急的旧手机和几十块零钱。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一种熟悉的、属于社会底层扑街作者的窘迫感涌上心头,但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新力量的新奇感所取代。他看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匆忙下班的白领,嬉笑打闹的学生,依偎缠绵的情侣……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各种颜色的情绪粒子从他们身上悄然逸散,如同呼吸般自然。
怒粒子(猩红)在因堵车而狂按喇叭的司机头顶汇聚;哀粒子(灰黑)如薄雾般笼罩着某个独自坐在长椅上、神情落寞的老人;喜粒子(亮金)从一群刚刚聚餐完毕、哈哈大笑的年轻人身上迸发出来,像小小的烟花;惧粒子(暗灰)则萦绕在一个边走边紧张回头张望、似乎害怕被跟踪的行人周围……
还有更多复杂难明的复合情绪色彩,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都市浮世绘。
秦屿本能地运转起“基础汲取法阵”,七枚棱镜微微旋转,尝试捕捉空气中那些无主的、相对温和的情绪粒子。效率很低,如同用细网捕捉烟雾,但确实有极其微弱的能量汇入体内,补充着之前的消耗。他发现,吸收那些正向的“喜粒子”或平和的“缓粒子”(一种浅绿色,代表平静舒缓的情绪)时,身体会感到舒适,精神也会更加清明。而若是无意间吸纳了过多的“哀”或“惧”,则会感到一阵轻微的压抑和不适。
“情绪粒子也有属性之分,并非所有能量都适合直接吸收。”乌鸦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如同一个随身的导师,“长期偏向吸收某种负面粒子,会影响你的心性,甚至扭曲你的认知。保持平衡,或者,至少要学会高效提纯。”
秦屿默默记下。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点。他尝试回忆这座城市里那些便宜得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即将拆迁的待拆区?桥洞?或者……他忽然想起,自己几年前刚来这座城市时,曾在一个极其老旧的小区里租过一个杂物间改造的出租屋,那里鱼龙混杂,管理混乱,或许是个暂时的选择。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为了节省能量,他收敛了棱镜的大部分功能,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感知,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有些落魄的夜归人。
就在他穿过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时,棱镜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
【检测到微弱但稳定的定向情绪波动。波动频率:平和,带有持续性‘希望’与‘共情’特征。源点:直线距离53米,高度接近。】
希望粒子?而且还是定向的?秦屿心中一凛。在这种地方,出现如此“纯净”且带有指向性的情绪能量,极为反常。他立刻提高警惕,将感知聚焦过去。
源点就在巷子尽头那家通宵营业的破旧网吧的二楼。在他的强化感知中,那里仿佛有一个淡金色的、柔和而温暖的光源,在周围一片浑浊灰暗的情绪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是陷阱?还是……
“去看看。”乌鸦的声音带着一丝兴趣,“这种品质的‘希望粒子’,很少见。而且,它似乎……对你没有恶意。”
秦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谨慎靠近。他绕到网吧后面,找到一架锈迹斑斑的消防梯,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二楼的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但边缘有光线透出。他屏住呼吸,将一丝感知如同触角般延伸进去。
房间里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这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简陋房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旧书桌和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书桌上,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旁边连着复杂的医疗设备——一台正在运行的便携式氧气机,鼻氧管另一端,连着一个靠在床头的、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瘦弱得惊人,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他空荡荡的。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触摸板上艰难地移动。而那股纯净的“希望粒子”的光辉,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更让秦屿震惊的是,在少年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赫然是他——秦屿,曾经写过的一本早已完结、扑街到毫无水花的冷门小说《星辰尽头》的读者评论区!而少年正在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回复着一条几年前的老评论:
“楼主说的对,主角的选择确实很艰难,但他从未放弃过希望,不是吗?我相信作者在写下这个结局时,也一定怀着同样的希望。”
秦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星辰尽头》,那是他最初满怀热情写下的故事,虽然稚嫩,却饱含诚意,可惜生不逢时,石沉大海。他早已忘记还有读者记得这本书。
就在这时,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窗户的方向。尽管隔着窗帘,秦屿却感觉对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阻碍,落在了自己身上。
少年脸上没有惊恐,反而露出一个虚弱却了然的微笑,他用气声轻轻说道:“你来了……秦屿……大大。”
秦屿心中巨震!他怎么会认识自己?还知道自己会来这里?
他不再隐藏,轻轻推开了并未锁死的窗户,跃入室内。房间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药味,但更多的是书籍的纸墨香。
“你是谁?”秦屿警惕地看着少年,棱镜高速运转,分析着对方的状态。结果显示,这个少年生命能量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精神力量,或者说那种“希望粒子”的强度,却异乎寻常地纯净和稳定。
“我叫林枫。”少年咳嗽了两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指了指自己胸前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林枫——晚期白血病”,“如你所见,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
他看向秦屿,眼神清澈而坦诚:“但我也是……嗯,用你们的话说,应该叫‘载体’吧。我的能力比较特殊,是【共情链接】。”
林枫说着,轻轻抬起手,掌心浮现出极其微弱的、温暖的白光。“我能模糊地感知到一定范围内,特别是那些与我有着强烈‘故事共鸣’的个体的情绪波动,甚至能进行微弱的引导和放大。”
他指了指电脑屏幕:“我是你的读者,从《星辰尽头》开始就是。虽然你后来的书……嗯,风格变了。”他善意地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但我能感觉到,你笔下的世界对我而言,是灰暗现实里的光。所以,当今天下午,我感知到医院方向传来那股恐怖的、针对你的怨念风暴时,我试着……帮了你一把。”
秦屿猛地想起,在对抗苏晚晴的剧情幽灵时,最后时刻确实有一股外来的、温和的力量帮助他稳定了心神,引导了部分读者的情绪转向释然。
“是你引导了那些‘释然’的情绪?”
林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能做一个微小的引导,就像在河流里轻轻推一把。真正的转变,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是因为苏晚晴……她本就不是纯粹的恶灵。”他看向秦屿,眼神带着恳切,“秦屿大大,我没有恶意。我找你,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
“我的时间不多了。”林枫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但我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你的小说世界,是我最后的避难所。我想……在彻底离开前,看到那些未完结的故事,那些意难平的角色,能有一个真正的、像《星辰尽头》那样充满希望的结局。”
他操作电脑,调出一个半透明的、由无数细密光点构成的复杂界面,上面闪烁着大量的读者ID和情绪倾向图标。“这是我凭借能力,慢慢聚集起来的一个小群体,我们自称‘读者同盟’。里面大多是和你一样,经历过低谷,但仍对故事抱有热忱的作者,或者是一些……真心热爱故事,不愿看到好故事被埋没、被烂尾的读者。”

林枫的眼中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我们无法提供强大的力量,但我们能提供‘共鸣’。当你需要引导读者情绪时,当你需要验证故事逻辑时,当你需要……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希望’时,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而作为交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我希望,在你未来的故事里,能偶尔……记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读者。能写出那种……即使身处黑暗,也相信光存在的故事。”
秦屿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却依然在散发光热的少年,看着他掌心那微弱却坚韧的白光,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经以为,读者只有愤怒和苛责,却忘了,也曾有过像林枫这样,安静地、真诚地热爱着他笔下世界的读者。
“读者同盟……”秦屿重复着这个词。这或许不是强大的武力,但在这种以情绪能量为基础的世界里,这样一群能够产生“共鸣”的读者,其潜在的价值,可能超乎想象。
乌鸦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纯粹的‘希望’载体,万中无一。他活不久了,但这份力量和他的请求,值得你认真考虑。‘共鸣’是心流共振体系的核心之一。”
秦屿看着林枫充满期待的眼睛,又想起苏晚晴消散前那复杂的眼神,想起自己重新执笔……不,是重新掌控命运的渴望。
他缓缓点了点头。
“同盟,可以。”他说道,“但我不保证结局一定圆满。我能承诺的,是尽力给每个故事,每个角色,一个……配得上他们分量的结局。”
林枫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以至于他周身淡金色的“希望粒子”都随之荡漾开来,照亮了这间简陋的斗室。
“这就够了!”他欣喜地说,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氧气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秦屿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生命的流逝,是如此沉重而真实。
林枫缓过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操作电脑,将秦屿的信息录入那个光点界面。“这是‘读者同盟’的临时联络频道,通过共情链接运作,需要消耗精神力量。以后我们可以通过这个联系。”
就在这时,秦屿脑内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检测到稳定友善链接建立。链接对象:载体林枫(代号:希望锚点)。】
【获得临时状态:希望加持(微弱)。效果:负面情绪抗性轻微提升,能量恢复速度轻微提升。】
【‘读者同盟’数据库部分开放(需权限升级)。】
秦屿感受着那丝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温暖力量融入自身,看着眼前这个在生命尽头依然试图照亮别人的少年,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部分,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或许踏上了一条充满危险与未知的狩猎之路,但至少在这条路的起点,他遇到的,不全是敌人。
夜色深沉,但在这间破旧网吧的二楼小屋里,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已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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