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裹着闷热的风扫过城中村窄巷,佟大宝攥着皱巴巴的水电工上岗证,站在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看着表姐林秀骑着电动车朝自己冲来,车筐里的塑料袋晃悠着,装着她刚买的菜。
“磨蹭什么?赶紧上车!”林秀猛捏车闸,车停在他面前,额角挂着汗,语气急乎乎的,“跟你说的饭局别忘,今天这局对你来说是机会,能不能脱离水电队,就看今天了。”
佟大宝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还沾着几点没擦干净的水泥渍,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卷着,露出脚踝上沾着泥的帆布鞋。“表姐,我不去行不行?跟那些人吃饭,我浑身不自在,再说我一个水电工,跟他们也没话聊。”
他打心底里抵触这种饭局。毕业快一年,从211工商管理专业的高材生,沦落到每天扛着扳手拧螺丝、爬水管的水电工,心里的落差早就积成了疙瘩。平时在工程队,被老工友嘲笑“读书没用”,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股气,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早晚能熬出头,可真要让他放下所谓的“身段”去讨好别人,他又拉不下脸。
“不行!必须去!”林秀瞪了他一眼,伸手拽了拽他的胳膊,“我跟你说,今天饭局上有个大人物,不过人家没明说身份,穿得普通,装成司机的样子,其实是纳兰家的亲信,专门来探人的。纳兰家你知道吧?咱们市里的龙头企业,做文化产业的,家大业大,要是能入了他们的眼,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文职,不比你在水电队累死累活强?”
纳兰家这三个字,佟大宝倒是听过。平时在工程队休息时,工友们闲聊,总提纳兰家多有钱、多有势力,说要是能攀上纳兰家的关系,这辈子就不愁了。可他当时只当耳旁风,觉得那些都是遥不可及的,跟自己没关系,没想到今天居然有机会接触到纳兰家的人。
“真能成?”佟大宝心里动了动,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他是真不想再干水电工了,每天爬高爬低,累得腰酸背痛不说,还总被人看不起,上个月工资被队长克扣了五百,他去找人理论,反被怼了一句“干不了就滚”,委屈得他躲在工棚里偷偷抹过眼泪。要是真能进纳兰家的企业,哪怕只是个普通文职,也比现在强。
“能不能成看你自己!”林秀看他松口,语气缓和了些,“人家是来探人品的,你到了饭局上别乱说话,多听少说,懂点礼貌,别总摆你那高材生的架子,没人吃你那套。记住了,穿夹克、留寸头,看着跟普通司机似的,那就是纳兰家的亲信,叫张叔,你态度放恭敬点,别惹人家不高兴。”
佟大宝点点头,心里却没太当回事。装司机探人品?他觉得太玄乎,再说就算是纳兰家的亲信,也未必懂什么真本事,说不定就是个靠关系上位的草包。他心里那点残存的傲气又冒了出来,琢磨着要是对方真聊起商业上的事,他正好能露一手,让人家看看,他这个211高材生不是白读的。
“行了,赶紧上车,别迟到了。”林秀催了一句,把车筐里的菜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车后座,“上来,带你去换件干净衣服,别穿这身工装去丢人。”
佟大宝没拒绝,跨上电动车后座,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电动车穿梭在狭窄的巷子里,两旁的平房歪歪扭扭,墙上贴着各种小广告,空气中飘着油烟和垃圾的混合气味,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更迫切地想改变现状,可又偏偏拉不下那点可怜的自尊。
林秀带他回了自己家,给了他一件姐夫平时穿的衬衫和西裤,虽然不是什么名牌,至少干净整洁。佟大宝换衣服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衬衫有点大,西裤也长了一截,卷了卷裤脚,才勉强合身。他摸了摸衬衫领口,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想当初在学校,他穿的都是干净利落的衣服,领奖学金、参加辩论赛,哪次不是意气风发?可现在,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
“别愣着了,赶紧走,饭局定在六点,现在都五点半了。”林秀拿着包从卧室出来,看他站在镜子前发呆,又催了一句,“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少说话,多客气,别跟人家抬杠。”
“知道了表姐。”佟大宝深吸一口气,跟着林秀出了门。
饭局定在一家中档餐馆,离市中心不算远,装修还算精致。两人走进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夹克,留着寸头,皮肤黝黑,看着确实像个司机,正低头喝茶,神情淡然;另外两个是林秀认识的朋友,一男一女,看着挺和气。
“张叔,王哥,李姐,不好意思,来晚了。”林秀笑着走进去,热情地打招呼,然后拉了拉佟大宝的胳膊,“大宝,快打招呼。”
佟大宝看了一眼穿灰色夹克的张叔,心里嘀咕了一句“果然普通”,脸上没什么表情,敷衍着点了点头,没说话,径直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张叔远一点。
他这态度,林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瞪了他一眼,又赶紧笑着跟张叔解释:“张叔,这是我表弟佟大宝,刚毕业没多久,性子有点内向,不太会说话,您别介意。”
张叔抬了抬眼,扫了佟大宝一眼,目光落在他不合身的衬衫和卷着的裤脚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没说话,继续低头喝茶。
另外两个朋友倒是没在意,笑着跟林秀聊了起来,聊的都是市里的琐事,还有纳兰家最近的动向。佟大宝坐在角落,插不上话,也没想着插话,心里觉得这些人聊的都是没用的废话,不如跟他聊聊波特五力模型,聊聊企业管理,那才是他擅长的。
菜很快上齐了,满满一桌子菜,有鱼有肉,还有几道看着就不便宜的硬菜。林秀给张叔夹了块鱼,笑着说:“张叔,您尝尝这个,这家店的糖醋鱼做得不错。”
张叔点点头,夹起鱼尝了一口,没评价,倒是旁边的王哥笑着说:“确实好吃,林秀你真会选地方。”
佟大宝看着一桌子菜,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最近手头紧,工程队还没发工资,这几天每天就啃两个馒头,早就饿坏了。他没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专挑荤菜夹,吃相有点急,像是很久没吃过饱饭似的。
林秀看他这样,又尴尬又生气,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示意他慢点吃,注意点形象。可佟大宝根本没理会,他觉得自己饿了,吃点东西怎么了,难道还要装模作样?
张叔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问道:“小伙子,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佟大宝嘴里还塞着菜,含糊不清地说:“水电工,在工程队干活。”
“水电工?”张叔挑了挑眉,“听林秀说你是211毕业的,学的工商管理,怎么去做水电工了?”
这话问得佟大宝心里一堵,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语气带着点不服气:“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先凑活干着,总不能在家啃老。”
“凑活干?”张叔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我听说工程队的活不轻松,拧螺丝、爬水管,都是体力活,你一个大学生,能扛得住?我前几天路过一个工地,看到几个水电工干活,挺糊弄的,水管接得不牢固,螺丝也没拧紧,看着就不专业。”
佟大宝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最讨厌别人说水电工不专业,更讨厌别人把他跟那些糊弄事的工友相提并论。他虽然是被迫做水电工,可干活的时候从来没糊弄过,每次拧螺丝都拧得死死的,接水管也都是按规范来,怎么就不专业了?
“张叔,您这话就不对了。”佟大宝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带着点冲,“不是所有水电工都糊弄,我干活就很认真,而且水电工也需要技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的。再说了,体力活怎么了?靠自己双手挣钱,不丢人。”
林秀在旁边急得冒汗,赶紧拉了拉佟大宝的胳膊,小声说:“大宝,别乱说话!”
可佟大宝根本停不下来,他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必须得跟张叔好好说说,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水电工,他是有文化、懂管理的。
“而且我觉得,不管做什么工作,都离不开管理。”佟大宝看着张叔,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就拿工程队来说,里面也有管理的学问,比如怎么合理安排工人干活,怎么控制成本,怎么提高效率,这些都能用得上专业知识。我学过波特五力模型,能分析行业竞争格局,还学过SWOT分析,能评估自身优势劣势,要是让我来管理工程队,肯定能比现在做得好,效率至少能提高三成。”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的,眼神里满是自信,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工程队的管理者,正指点江山。
可张叔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他说完了,才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连水电工活都未必能做好,还敢跟我谈管理?”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佟大宝头上,他瞬间就炸了:“我怎么就做不好水电工活了?我干活认真负责,比那些老工友都强,再说管理跟干活是两码事,懂管理不一定非要干好体力活,关键是要有思路、有方法!您懂什么叫管理吗?您就是个司机,估计连波特五力模型都没听过,凭什么质疑我?”
他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很大,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林秀和另外两个朋友都愣住了,没想到佟大宝会突然发脾气,还敢跟张叔这么说话。
张叔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他看着佟大宝,语气冷了下来:“我是不懂你说的那些模型,可我知道,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脚踏实地,先把眼前的活做好,再谈别的。你连最基础的水电工活都没干明白,就想着管理,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说白了,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说完,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摔了一下筷子,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林秀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失望,没再说话,径直离开了包厢。
张叔一走,包厢里的气氛更尴尬了,王哥和李姐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说话。
林秀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佟大宝的鼻子,声音都带着哭腔:“佟大宝!你是不是疯了?那是纳兰家的亲信!是你能得罪的吗?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少说话,多客气,你偏不听,还跟人家抬杠,你把金饭碗砸了知道吗?这下好了,别说进纳兰家了,以后谁还敢帮你?你自己作死,以后别找我!”
说完,林秀拿起包,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狠狠瞪了佟大宝一眼,那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像是在看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王哥和李姐也赶紧打圆场:“小伙子,你也别生气,张叔脾气就这样,你也确实有点冲动了,林秀也是为了你好,你赶紧追出去跟她道歉,别让她生气了。”
佟大宝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心里又气又委屈。他觉得自己没说错,他确实懂管理,张叔就是故意刁难他,凭什么看不起他?不就是个司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道歉?我凭什么道歉?是他先质疑我的,又不是我的错。”佟大宝梗着脖子,语气倔强,“不进纳兰家又怎么样?我不稀罕靠别人,我自己有本事,早晚能闯出一片天,不用看别人脸色!”
王哥和李姐看他油盐不进,也没辙了,摇了摇头,也起身离开了包厢,只留下佟大宝一个人。
包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佟大宝看着桌子上的菜,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他刚才光顾着吵架,没吃几口,现在气消了点,又觉得饿了。
他拿起筷子,继续吃起来,专挑那些贵的菜,心里憋着一股气,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在饭菜上。他点了一道清蒸螃蟹,还有一道红烧排骨,都是平时舍不得吃的,刚才点菜的时候,他为了撑面子,没问价格就直接点了,现在想着,反正已经得罪人了,吃了再说,大不了自己付钱。
可等他吃饱喝足,喊服务员结账的时候,看到账单上的数字,瞬间就懵了。一共八百多块,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还是前两天从工友那里借的,根本不够结账。
服务员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不耐烦:“先生,麻烦结一下账,一共八百二十八元。”
佟大宝的脸涨得通红,手在口袋里攥着那几十块钱,手心全是汗,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身上没带够钱,能不能先赊账?我明天就送过来。”
“赊账?不行,我们这里不赊账。”服务员摇了摇头,“先生,您要是没带够钱,就赶紧找朋友借一下,别耽误我们下班。”
佟大宝没办法,只能拿出手机,翻了翻通讯录,想找朋友借钱,可翻来翻去,发现根本没人能借给他。他刚毕业没多久,朋友大多跟他一样,手头紧,而且他做水电工之后,跟以前的同学也没怎么联系了,根本不好意思开口。
最后,他只能硬着头皮给林秀打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林秀才接,语气冷冰冰的:“干什么?”
“表姐,我……我没带够钱结账,一共八百多,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一下,我发工资了就还你。”佟大宝的声音带着点恳求,第一次觉得这么狼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林秀无奈的叹气声:“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佟大宝坐在椅子上,头低得恨不得埋进桌子底下,服务员在旁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鄙夷,让他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过多久,林秀就来了,她直接走到收银台,付了钱,然后走到佟大宝面前,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佟大宝赶紧跟上去,跟在她身后,小声说:“表姐,谢谢你,我发工资了一定还你。”
林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满是失望、愤怒,还有点恨铁不成钢,像是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孩子。她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很快,没再回头。
佟大宝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愧疚,可他嘴上还是硬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借了点钱吗,以后我肯定能还上,还能让你刮目相看。”
可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发工资,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真的闯出一片天。
从餐馆出来,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林秀已经走了,佟大宝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晚风一吹,有点凉,他裹了裹身上不合身的衬衫,心里空荡荡的。
他没回家,而是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卖部,买了一袋馒头,五块钱十个,这是他接下来几天的口粮。他拿着馒头,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咬了一口,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可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吃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混着馒头咽进肚子里,又咸又涩。
他想起刚才在饭局上的冲动,想起张叔说的“烂泥扶不上墙”,想起林秀那失望的眼神,想起自己付不起钱时的狼狈,心里充满了委屈和后悔。他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该跟张叔抬杠,不该那么眼高手低,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不允许他被别人轻视。

可自尊不能当饭吃,他亲手砸了那个能改变他命运的金饭碗,现在只能啃着干馒头,在路边舔舐伤口。
他咬着馒头,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里第一次泛起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坚持的那些所谓的“学问”“本事”,到底能不能让他摆脱现在的困境。风越来越大,吹得他脸颊生疼,手里的馒头也越来越凉,就像他此刻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佟大宝真的靠那袋馒头度日。白天去工程队干活,扛着沉重的工具爬高爬低,饿了就啃一个干馒头,渴了就喝工地里免费的自来水;晚上回到出租屋,连灯都舍不得开,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饭局上的画面,全是林秀那失望的眼神。
他不敢跟工友说自己没钱吃饭,只能趁着休息的时候,躲在工棚的角落里偷偷啃馒头,生怕被别人看见。有一次,老工友王三路过,看到他手里的馒头,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佟大宝,你这日子过得够清苦的,天天啃馒头,是不是没钱吃饭了?要是实在困难,跟哥说,哥借你点。”
佟大宝赶紧把馒头藏在身后,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说:“不用,我就是爱吃馒头,香!”
王三看他这倔强的样子,摇了摇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看着王三的背影,佟大宝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明明过得那么狼狈,却还要硬撑着面子,不肯承认自己的窘迫。
这三天里,他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心里的愧疚和后悔更不好受。他偶尔会想起张叔,想起纳兰家的机会,心里泛起一丝悔意,要是当时他能收敛点脾气,态度恭敬点,是不是就不会失去那个机会?是不是就能摆脱水电工的生活?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亲手砸了金饭碗,就只能自己承担后果。啃完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佟大宝坐在工棚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争口气,就算不靠纳兰家,就算还做水电工,也要做出点样子来,不能再让人看不起。
可他不知道,这个誓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他的人生,早就因为那次饭局上的冲动,拐向了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而他此刻的倔强和不甘,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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