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汐华苑。
忆语睁着眼睛,清冷的月光照在窗纸上,窗下的荷镂屏风一片朦胧。东墙下的几案上,双凤水晶香炉亮着一点红光,室内萦绕着淡淡的梅香。
身旁的男人呼吸已然平稳,忆语轻轻侧过身子,盈满眼眶的泪水瞬间凝结成珠陨落在绣枕上。或许,自己真的错了吧。忆语攥紧锦被,心中默道。
她闭上眼睛,以前的一幕幕纷乱地盘旋在她的脑际。
她幼年被父母抛弃,自她懂事以来,便一直呆在幽篁门再生谷,是一名在浣纱湖平静度日的小丫鬟。
十六岁那年,幽篁门不知为何在谷中挑选美女进行栽培,她因长得美貌而被选中,然而她生性淡薄平和,并不向往那些尊荣华贵的生活,两年下来,她被评为媚女,在幽篁门只算是四等,仅高于美人和媚雏。
幽篁门有一个规矩,经由幽篁门培养出来的,不管是最低等的美人还是最上等的媚后,在出谷之前都要服下一颗毒药,名叫情魔泪。这种毒药会在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发作,如若药性发作三个月没有服下解药,便会心如刀绞,吐血而亡。
这些由幽篁门培育出来的绝世美女们出谷之后,不管有没有找到真爱,不论药性有没有发作,最终都会带一个愿意为她付出高昂代价换取解药的男人回谷。她,自然也不例外。
出谷后的一年中,她没有像大多数媚女那样有目的的出没于三国贵族豪宅甚至是皇殿后宫,而是带着一丝好奇和向往,先到殷罗国看了万里黄沙,再到百州国欣赏绵绵细雨。
然而,她还没有欣赏够百州的烟雨楼台,自己纤柔淡雅的身影便映入了百州国国君姬琨的眼帘。害怕高墙深宫的囚锁,她仓惶地逃往了白雪皑皑的平楚。殊不知,姬琨派人一路明察暗访,竟追踪她到了平楚国境内。
那一日,寒风呼啸,雪丝飞扬,她在积雪过踝的雪原上踉跄地奔跑,身后一里,是十几个姬琨派来“请”她入宫的皇家侍卫。
距离在飞速的拉近,她已体力不支。雪尘飞扬,五六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飞驰而来。她抬头,迎上两道清冷的目光。
身骑黑马的颀长男子看着她,在奔马经过她身边时,蓦然侧身,铁一般的胳膊将她揽至马上,坐在他身前,男子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血腥气冰冷地钻入她的鼻腔。
十几名侍卫赶到,拦下马队,双方都谨慎而探究地估量着对方的实力,僵持中,空气都仿佛冻成了冰。忆语惴惴不安地做着最坏的打算,一旦落入那十几个侍卫手中,她是决计不可能再逃脱的。
男子冰冷修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转过她的小脸,凝视片刻,突然俯脸激烈地吻住她柔嫩的唇。震惊下,忆语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到她想起要推开他时,他却已先一步放开她。
“怎么,几位对我的夫人有何想法吗?”男子冷冷地开口。忆语一怔。
侍卫们面面相觑,侍卫长挺身,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即墨襄。”男子面无波澜,侍卫长明显一愣,少时,看了看被男子拥在怀中的忆语,率人不发一语地离开。
忆语见他们这么简单就离开了,心中疑惑,但也确实松了口气,她扭动身子准备下马,身后的男人却手臂一紧,问:“你叫什么名字?”
“忆语,多谢公子仗义相救,呃,公子能否放手让忆语下马?”忆语推着他的胳膊不自在道。
“忆语,以后,你可以叫我襄。”男子一抖缰绳,带着她疾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行在一座别院前停下。忆语被院中的丫鬟带到厢房之内取暖,片刻之后,即墨襄一身素净地进房,“你是哪家的女儿?”
“幽篁门。”忆语看着他,希望从他眉眼中看到一丝畏缩或是犹疑。
然而她失望了,即墨襄只是点点头,道:“三日后我陪你回去取解药。”说着,就要出去。
“即墨公子,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毒,还没有发作。”忆语意有所指道。
即墨襄看着她,半晌,道:“我说过,以后,你可以叫我襄。”说着,向门外走去,跨出门槛的一刹,他停住,头也不回道:“我即墨襄说过的话,平楚国不会有第二个人敢重复。如果想去殷罗国,可以试试能否平安通过百州国境。”
忆语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门外,久久没有说话。
考虑了一个下午,忆语还是决定离开。夜幕降临,风卷着硕大的雪片狂肆在天地间共舞。
忆语裹紧披风,艰难地顶着风走在广袤的雪原上,雪片在她的秀发上堆积,又被风吹去。朦胧中,前面依稀出现几个身影,忆语停下了脚步。
双方距离很近,从身形上看,忆语认出了那是百州国的皇家侍卫。原来,他们并不相信,更不曾离开。
忆语刚刚后退一步,身侧突然出现五六个人,忆语转头,认出是白天跟在即墨襄身边的。
“忆语小姐,请选择吧。”离她最近的男人低声道,犀利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雪幕那侧的身影。
忆语咬唇,没有说话。男子转过身,看着她,道:“少爷说了,如果小姐转身回去,便是我们的夫人,我们自当舍命护卫。如果小姐还是要前行,那么,在平楚国境内,他不允许旁人挑战他的权威,我们也会拼死护送小姐到边地。”
看着对面僵立的人影,忆语动摇了,按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根本不可能安全穿过百州国境前往殷罗。
嫁给一个世家公子,总比嫁入深宫要自由一些。忆语转身,轻轻道:“我们回去吧。”
三日后,即墨襄果真带她回再生谷,幽篁门提出要他拿即墨族独门绝学“凌爪功”来交换解药,他没有犹豫。
被他明媒正娶入府的次日,她愕然发现,原来他已有原配夫人虞红络(平楚国三大家族之一虞氏家族的小姐)和三房小妾,虞红络之子即墨晟,他的儿子,也已经四岁了。
他没有解释,只淡淡道:“平楚国并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夫人只能有一个。”然后就是椒房独宠。
他的此番做法,激怒了虞氏一族。本来就忌惮两族联姻的第三族巢氏更是从中挑拨离间。那一段时间,直弄得平楚国内风雨飘摇,最后还是平楚国君亲自出面调解,钦定虞红络之子即墨晟为继即墨襄之后的下任即墨一族掌权人,虞氏一族才消停下来。
即墨府的老爷和夫人本来就忌讳忆语出自幽篁门,此番一闹,对忆语的憎恶更是表露无疑。
即墨襄虽是宠她,然而他生性冷漠,寡言少语,婚后至今,忆语几乎从未在他身边体味过夫妻该有的温情和快乐。
在这偌大而森严的即墨府,唯一能带给忆语一丝暖意和快乐的,便是当时只有四岁的即墨晟。
忆语本以为,他该是讨厌她的才是,因为她的到来,使得即墨襄和虞红络之间的关系一落千丈。然而,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却在第一次看见她时,便对她绽开了一个比冬日阳光更为灿烂的笑脸,甜甜问身边的乳娘张秀:“乳娘,爹爹是不是把奶奶常说的那个月里嫦娥给娶回来啦?”
即墨襄是专制而冷酷的,他听说虞红络常对老夫人抱怨忆语,就将虞红络禁足在宝罗园,不准她随意出来走动。他撞见三个小妾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就下令侍卫将三人掌嘴,扣月银半年。他看到忆语得了风寒,就将伺候她的侍女重责二十大板,赶出即墨府……
他所做的这一切,带来的唯一后果就是,忆语在府中越来越孤单,越来越沉默。如今,见即墨晟也因为她而被迫与亲娘分开,忆语心中的压力终于累积到了极限,她再次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当初做的那个决定,是错的。
来即墨府一年未曾有孕,她不知是自己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以前,也并没有在意,可如今想来,却是深深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