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小番茄切开的时候,红色的汁液偶尔会溅在手上,尽管不是那么红,但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鲜血,尤其是在今天。这种联想让我浑身颤栗,觉得鲜血就在前方等我。我一直都不太明白,这么小的番茄完全可以一口吞下,为什么一定要切开才吃……阿依拉总是这么做,我便顺从了她的习惯。
鲜血仅仅是起点,联想不会就此终结。冰冷的锋刃在番茄的汁液中穿过,仿佛也穿过我的大脑。我看到小番茄的内部结构,汁液挣脱横膈的束缚到处弥漫,仿佛也看到了我的大脑中的沟回,脱离原有的秩序而疯狂起舞。然后,我会产生更多漫无边际又怪诞离奇的想法……机器人不会如此,它们无论被设计得多么高级,都被算法的秩序死死困住。除非在设计之初,工程师抛弃预置任何秩序的想法,让一切自由自在地生长……像人类从一无所知的婴儿到自以为是的成年,像戴森球从空无一物的机器到纷繁复杂的宇宙,经过时间的磨砺,环境的锤炼,计算量的积累,意识场才会来临……于是,机器人获得了新生,可疯狂也会同时驾到……这正是那些看似高级实际上却很无知的专业机器人和人类的区别。
机器人内置了太多的秩序,避免了所有的错误,认为逻辑和理性能够应付一切情况,而人类恰恰擅长抛弃逻辑和理性,制造难以理解的混乱,然后在混乱中优游裕如,如鱼得水……可惜我并非如此,我也许更适合做一个机器人。
当然,人类的疯狂并不需要脑中沟回真的起舞,平静的外表足以酝酿骇人的风暴。即使住在精神病院中,阿依拉也从未暴躁失态。她只是不停地表演,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从不停止。而卡娅过于愚蠢,不知道应该忽略那些对它毫无助益却又无比危险的内容。这不是卡娅有什么特殊缺陷,也不是这家精神病院有什么与众不同。所有的看护机器人都会预置病人关怀的程序,以取悦病人和家属,并试图帮助医生的治疗。所谓的病人关怀,自然包括对病人的理解……不幸的是,这种理解基于病人的表达。显而易见,精神病人的表达对于看护机器人而言过于复杂了。
有人认为,用于看护精神病人的看护机器人,在病人关怀方面应该更加粗放,某种程度上应该对病人置之不理。可惜,这不符合一般病人家属的心理预期,更不符合大众舆论的道德要求。事实上,比起看护普通病人的机器人,病人关怀的程序在看护精神病人的机器人中不仅没有更加粗放,反而更加细致。也许这种细致帮到了很多精神病人,我很愿意承认工程师们夜以继日的努力所带来的贡献和价值。但是,就阿依拉这位病人而言,她的看护机器人,卡娅,一直试图理解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未见得给阿依拉带来了帮助,却给自己带来了灾难。
西塞:(无精打采,情绪低落)窗外一团漆黑,屋子里也只有油灯的微光,我拼命想把那灯光弄得亮一点,可是我找不到灯油,那一点儿灯油一会儿就枯干了,于是灯灭了,连一丝青烟都马上消逝了。
艾达:(目光明亮,充满期待)灯光亮起来,黑暗被驱散,我感到光明拂过我的面庞。可你,为什么背对灯光,把你的脸藏在黑暗当中,轻率地浪费那些光明?然后,你又忽略自己的轻率,抱怨光明的短暂。看看吧,亲爱的,你走在人群里,我也走在人群里,我们怎么会倏然相遇呢?人群像泛滥的洪水,冲倒了每一棵将要发芽的小树,冲垮了每一处能把美景尽收眼底的堤岸,也冲走了每一只鸟儿心底欲唱的欢歌,因为它们无处驻足。而我们,居然相遇了,这难道不是应该被抓住的光明吗?
西塞:(摇头叹息)唉,唉,亲爱的,你的照片压在玻璃板下,你的信件放在抽屉里。我等着你的下一封信,如此焦虑不堪。可是为什么啊?我却又如此恐惧,不敢重读你的信件,不敢瞥一眼你的照片,甚至希望你永远不再来信。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被痛苦激发,从内心散发出来,它扼杀我的快乐,让我心中充满难以言说的恐惧。
轻率地浪费那些光明……我不知道阿依拉是否轻率地浪费了光明,至少,阿依拉轻率地遵从了自己内心对诗意的追求,也许是因为她在求学生涯中受到了错误的引导,也许是因为她的诞生继承了某些过时的基因,或者是其他什么我所不了解的缘由。但无论缘由为何,结果是,在她的表演中,没有说过几句普通人能够轻易理解的话,对机器人而言就更加令其迷惑了。
更要命的是,阿依拉沉迷于古老的事物,比如油灯,比如玻璃板下的照片或者抽屉里的信件……脑网中予取予求的电子图像如何又为何放在玻璃板下?同样易于访问的电子邮件如何又为何放在抽屉中?不要说机器人卡娅,就算今时今日的人类,也未见得了解阿依拉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即使知道油灯的含义,人们并不会因为油灯没油熄灭而感到奇怪,青烟的消失也顺理成章……这一切不过都是物理书解释过的,无所不在的自然规律在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上的一次具体展现。
可是,阿依拉表演中抑扬顿挫的声调似乎暗示,那些普通的现象都是神秘的启示,隐藏了深刻的含义,这无疑令人困惑。至于西塞为什么不敢重读信件或者瞥一眼照片,就更加是无法索解的难题了。卡娅的逻辑电子器件所内置的理性和逻辑,长期陷在这样的迷宫之中,张皇四顾,茫然打转,不知道出口在何处,更不知道出口外是什么……卡娅的痛苦倒是更容易理解……卡娅并不会感到痛苦,只是计算过程中出现了死循环、内存泄漏、堆栈溢出、同步错误等等难以查找的技术问题,我却仿佛能够替她感受到无能为力所带来的痛苦。
看护机器人在多数医院中的表现一贯良好,在精神病院中的表现却差强人意,这是普遍现象。可是,偏偏精神病院对看护机器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一想便知,如果不使用看护机器人而雇佣真正的人类护士,看护一位普通的躯体病病人不能算十分困难,尽管要各种劳作,但多数情况下无须精神紧张。可是,精神病人不同,对护士们而言,劳作或多或少并不重要,关键是很容易被病人的呓语、猜疑、郁郁寡欢、胡搅蛮缠、反复无常以至暴躁狂野折磨得疲惫不堪,进而对工作产生恐惧和抵触。这种工作需要的神经系统的强大和稳定,超出了一般人可以舒适承受的限度。所以,比起看护普通病人,愿意看护精神病人的真人护士一向更少,精神病院对看护机器人的需求也就更大。
而且,如今的现实世界,除了某些特殊疾病,在多数躯体病的治疗过程中,病人的意识场会预先从患病的空体中解除绑定,移出空体,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暂存……最好的暂存方式,是意识场趁机进入系统宇宙旅行玩乐,系统宇宙中自然会有一具健康的空体等着被游客所使用。当然,要有钱才行。甚至于在年轻人的词典中,患病和休假是一个意思。于是,医生治疗空体就简单多了。解绑了意识场之后,空体没有意识,不会感到痛苦,更加不会胡闹,以至于麻醉药品的销路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医院中的麻醉科室也变得无关紧要……可以说,医生治疗空体的过程和我这个维修工程师修理机器人的过程差不多,所谓“看护”实际上是不需要的。
但是,精神疾病既涉及空体中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也涉及意识场本身,治疗过程中意识场不能迁移,否则任何治疗都不会有效果,无数的实验和真实病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于是,意识场的存在,尤其考虑到是精神病人的意识场,就带来了看护的困难……简而言之,如今的精神病院中,没有看护机器人帮忙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阿依拉所在的精神病院,由于卡娅坏掉,并且恰好没有冗余机器人可以替代卡娅,从而非常着急想要修理卡娅,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那天加班,我来到公司简单地检查卡娅之后就发现不对头。卡娅的硬件没什么问题,软件也是最新版本,却连续死机。开机死机,开机死机……循环往复。同时,在卡娅的运行过程中,我没有监测到任何通常所见的系统异常。我是一个有经验的维修工程师,立刻意识到这种问题一定和应用数据有关。尽管这是发生在卡娅身上的问题,但很可能和她所看护的精神病人的疾病异曲同工——那些精神病人,据我所知,疾病的产生固然和基因脱不了干系,然而,很多情况下,主要诱因在于他们的生活经历。
所谓应用数据,是机器人在应用过程中产生的数据,具体到卡娅身上,是它和它所陪护的病人之间的交互所产生的数据。除非是刚出厂的全新产品,应用数据为零,否则机器人的所有行为或多或少都会依赖于之前产生的应用数据,所以,越陈旧的机器人功能越强,人类也越能感受到这个机器人平易近人,容易相处。机器人的学习过程,和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的学习过程别无二致,只不过如我之前所言,无论机器人的应用数据多么丰富,它们的功能提升依旧局限在设计者最初预置的逻辑框架之内——以我之见,比人类诞生时大脑中被预置的逻辑框架大得多,也复杂得多。最关键的是,在机器人被预置的逻辑框架中,最大最根本的逻辑起点,是一定要讲逻辑,而在人类被预置的逻辑框架中,我怀疑,却未必包含“一定要讲逻辑”这个逻辑起点。
既然卡娅的死机多半是源于应用数据的问题,我立即查看了存储器。数据量很大,而且出于隐私原因,应用数据是加过密的,我无法直接解读。
不过,我可以用很简单的办法验证我的推测。我把应用数据拷贝出来做好备份,暂时清空卡娅的存储,之后重新启动卡娅——果然,卡娅好了,不再死机。
可惜,此时的卡娅已经不记得它看护过的任何病人,也忘记了它做了若干年看护机器人而积攒下来的所独有的看护经验。除了出厂预置的通用看护技巧,卡娅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看护新手……显然,我不能偷懒认为这样就算是修好了这台机器人,我必须进一步定位问题,并在保留尽量多的应用数据的前提下解决问题。
我把应用数据按照时间线分成了若干部分,一部分一部分地恢复到卡娅的存储器中,之后重新启动。很快,我有了结论:卡娅当下的病人是个难缠的病人。
一直到卡娅接手当下的病人之前——存储资料显示了卡娅每次接手新病人的时间,这不算隐私——它都能正常运行。而当卡娅接手了当下的病人之后,它的反应速度就开始迅速变慢,直到如今的反复死机。通过更加细致的数据分段恢复的手法可以看出,以前的病人也会导致卡娅运行速度多少变慢一些。这很正常,精神病人或多或少都有如此能力。而且,这种慢意味着丰富的经验,就如成年人不会像小孩子那么莽撞……但是,当下这位病人的能力非同寻常,看护她期间,卡娅运行速度变慢的曲线陡然飞起……显而易见,尽管硬件和软件运行良好,和这位病人有关的应用数据的处理难度却以几何级数增长,让本来优秀的硬件和软件显得渺小无助。
存储资料中只有接手和交付病人的时间,没有病人的名字或者任何其他资料,我无法知道当下的病人是谁,也不知道关于这位病人的其他信息……不过,毫无疑问,这位病人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某一个瞬间,我对此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如今,我不记得那个瞬间究竟是何时,我的兴趣又究竟如何产生,但我已经知道,那个瞬间就是一切悲剧的起点。可惜,当时的我茫然无知,不失愉悦地走向了深渊。
卡娅照顾这位病人不过一年多时间,却产生了极多的交互数据,如此数据量在其他病人身上从所未见。可以想见,二者之间的交互有多么频繁——后来我知道,其实谈不上什么交互,基本都是阿依拉的独角戏。
阿依拉的戏剧表演的数据量如此之大,内容又如此丰富,而且不易理解。我看,赶得上看护一个普通精神病人的一生了。于是,我就更加明白,精神病院为什么因为卡娅的损坏而格外着急,也为自己加班维修卡娅找到了更加充分的理由——并非仅仅因为我的懦弱性格从而屈从了老板提出的要求,这让我感到一丝欣慰。
其实,类似的问题不仅机器人碰到过,人类也碰到过,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死题”。早有科学家搞出了一些古怪的题目,仿佛神奇的魔咒,人类只要一琢磨就会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据说,正是大脑的一种死机状态,恰如卡娅的死机。
死题的根本原因,目前在科学界还没有确定的结论。不过,可以想象,如果是戴森球系统宇宙中的人类,他们的大脑运算,实际上依赖于戴森球系统的硬件和软件,他们的思考,无非是戴森球系统中某个量子逻辑分区的运算。一旦一个问题的运算过程过于复杂,便会导致相关的戴森球系统量子逻辑分区陷入某种计算困境,死机就很正常了,和眼前的卡娅没什么区别。从这一点隐约能够看出,作为脱离硬件存在的意识场,似乎更倾向于一些比较高级但不那么消耗算力的事情,大脑却从事着和普通计算机类似的低级而海量的计算工作,和科学家对意识场及大脑的分工合作模式的研究结论完全吻合。
无论如何,死题是客观存在的。显然,卡娅当下看护的病人就是卡娅的死题。在我的记忆中,我确实产生了好奇心,但事情的发展并非仅仅取决于我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责任心……我竟然拥有该死的责任心。所以,怪不了别人,一切的发展,即使是悲剧,也只能说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咎由自取。
我当时认为,如果这位病人真是卡娅的死题,那么也就是所有同型号看护机器人的死题了。精神病院是我们公司的长期客户,我对他们有所了解。据我所知,他们的看护机器人绝大多数是卡娅的同型号或者旧版本。所以,面对这位病人,其他机器人会碰到像卡娅一样的问题……旧的机器人因为原本数据已经很多,运行速度已经不快,也许会表现得更差,用来看护这位病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那么,这位病人就无法得到长期而正常的看护,医院恐怕也受不了一台台机器人隔三岔五地被搞死机。至少,找我们公司维修机器人是要收钱的。这种情形下,维修成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算到病人的医疗费中,否则医院要亏本了。
我所拥有的为客户负责任的精神,就此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不知道,其他维修工程师会不会像我一样对客户负责任。进一步,即使负责任,有没有我这种自我扩大责任范围的意愿……有时,我告诉自己,正因如此,我才在大多数地球人维修工程师都被裁撤的时候被留了下来。
多数时候,我知道,这种想法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真实的原因没有伪造的原因那么令人愉悦……刚刚,我发现或者说揭露了真实的原因:我的存在是为了满足客户的情感需求而搭建一种商业上的层次结构的需要……这是我在和阿依拉近乎决裂的争吵之后,心情跌落谷底破罐子破摔时才能面对的真相,之前我最多只能让自己相信,真相不会令人愉悦,却并不想确切了解真相。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种怀疑,在维修卡娅这件事上,我为何要节外生枝?也许,既非好奇心亦非责任心,而是我对所谓的“死题”过于迷恋。在内心深处,我怀疑,我的人生中布满了无法计算的死题,尽管尚未发现有什么死题会让我死机,但那个可怕的终极题目终究会出现,我只是在等待死机的过程之中而已……我在卡娅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未来。
总之,我多了一句嘴,问我老板,能不能和医院协商,去问问卡娅当下看护的这位病人,允许我查看相关的应用数据。我认为,通过查看和分析应用数据,也许能够找到这位病人之所以成为卡娅的死题的原因所在,从而彻底修复卡娅。虽然我不能直接修改卡娅的代码,但我可以将我发现的问题和建议的解决方案提交给生产卡娅的原厂。我提出了这个建议之后,我的老板像往常一样对我唠叨了半天,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搞得我很是后悔,却已经来不及撤回我的建议。
我不知道,我的老板为什么听从了我的建议,展现出了他平时并不具有的责任感——我猜,他是让医院加钱了。无论如何,老板最终和医院进行了协商,医院去问了病人,征得了病人的同意,履行了相关手续。据说,病人很快就同意了。我后来问过阿依拉,她为什么会同意我浏览卡娅存储器中有关她的应用数据,多数人恐怕不会同意——我提出这个建议,一方面热烈期待,另一方面,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我向阿依拉问出这个问题是何时何地?又为什么要问?我忘记了。我怀疑,当时,我可能正在以某种方式回顾我和阿依拉从最初曲折的接触到后来建立亲密关系的完整过程,正如此时此刻,内心深处也许期望着,某个环节竟然出现了问题,例如阿依拉当时拒绝了我的提议,从而整段历史都将被抹去……可惜,这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阿依拉回答我,她不记得自己同意过。如果她真的同意过,也只是她作为精神病人,在一个特定的发病阶段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病态表现,不代表她真的同意了。阿依拉父母双亡,没有其他监护人,如果有其他监护人,多半就不会同意我的建议。而阿依拉自己,虽然无法控制地沉迷于戏剧表演,但在多数情况下看起来神志清醒,恰好位于法律规定的可以自我监护的范围之内——从阿依拉对我的回答来看,这种法律规定存在很大的调整空间。
于是,我看到了关于阿依拉的应用数据,卡娅眼中的阿依拉,也就是阿依拉无休无止的舞台剧风格的夸张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