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我哥。”
“好好说。”
“姐,没骗你,真是我老家的远房堂哥。”
车子驶上绿荫连绵、视野开阔的郊区马路,钱萌萌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杨继丰并不怎么信,她在钱家住了好多年,一直到读小学才回上海。那时钱萌萌尚未出生,周丽娟还在和钱为民恋爱长跑,杨继丰只能管她喊阿姨。
后来,每年寒暑假,钱家都会把她接来。钱为民和周丽娟才变成了为民爸爸、丽娟妈妈,钱萌萌则成了她的小妹妹。
在钱家住的时候,钱家全然把她当成家庭一员,亲朋往来都带着她。所有人都知道老钱家里有个“战友家的孩子”,换句话来说,钱家就没有杨继丰不认识的人。
至于昨天晚上那个,杨继丰仔细看了下视频。虽然是夜景,却依稀能看清男人冷峻的脸,奇怪的和尚头,还有那辆硕大醒目的越野车,这奇特的画风和质朴勤恳的钱家全然是两个次元。
“你老家?哪个老家?”
“杭州啊!姐,你忘啦?爷爷是杭州乡下的,后来参军,解放后进上海,可牛了!可他呢,偏偏不喜欢大城市,又不想回杭州,于是调来调去最后到了娄东,娶了奶奶。他这才在平江扎根,我们真正的老家其实是在杭州。”
杨继丰点点头,这些情况她多少是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钱家和杭州就没联系过,这次突然联系上,让她不免感到意外。
“哎,姐,你知道钱王爷吗?”
“你老家的?”
“哈哈哈……”钱萌萌大笑起来:“姐,你跟我一样,没文化。”
杨继丰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钱王爷多半是当地的历史名人。于是她自嘲道:“我一个勉强考上二本的学渣,哪里知道这些,是你们老家的名人吧?”
“岂止是名人,还是我们钱家的老老老祖宗,确切来说是始祖,听说是个王爷,后来投靠赵匡胤。姐,赵匡胤你知道吧?”
“宋朝开国皇帝,你姐还不至于文盲到这个地步。”
钱萌萌嘿嘿笑起来:“姐,你二本,我大专,我们两就是学渣姐妹花,我比你还文盲呢!他们说什么吴越王时,我还以为是春秋战国的,被你为民爸爸嘲笑了老半天。反正我们这个杭州钱家来头挺大的,历史那叫一个悠久。据说从宋朝到现在就没断过,你说厉不厉害?不过我们家那支没那么厉害,虽然都姓钱,差得还是有点远,只能说八百年前是一家。”
杨继丰点点头,突然间有些伤感,不禁怀念起已故的钱爷爷。钱萌萌也不觉收了笑容:“姐……我有点想爷爷了。杭州那边还跟我爸讲,让我家考虑要不要把爷爷迁回去入宗祠,我爸拒绝了。”
杨继丰轻轻叹了口气:“记得小时候,爷爷跟我说过,他年轻时想打日本鬼子,路上遇见抢劫,被游击队救了……说起来,爷爷还读过几年私塾,确实不是普通人家,不像我外公,进了部队才认字。”
杨继丰口中的爷爷,自然是指钱萌萌的爷爷。从小到大,她不是待在外公家,就是钱家,早把钱家当亲人了。
“没有,爷爷很普通的。我看过履历,佃农,只是家族特别大,所以有私塾。他们那支又不是本家,支系的支系,严格说起来都出杭州了,在临安乡下的什么山,我也没记住。就前几年,突然流行寻根,认祖归宗之类的,临安专门有人找过来,还拉了个家族群,搞得跟QQ炫舞一样。”
“那怎么一样,这个是真家族,又不是杀马特。”
确实,自从微信成了国民通讯工具后,中老年人就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至此,杨继丰总算弄明白,钱萌萌这个堂哥是哪里冒出来的。
另一边,钱萌萌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正色道:“你看我,又乱说话,姐,这次堂哥过来是有正事,你为民爸爸本来是要亲自请你来和你说的,他呢有个朋友,陆伯伯,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杨继丰略想了下,便记了起来:“是……东庭的那个陆伯伯?”
“对对对,就是他。东庭镇,他们镇里要搞农村电商,想找个懂行的人问问。你不是电商大神吗?我爸第一个就想到你。原本就打算这个周末请你来,这不突发事件吗?结果现在兜了一圈,你还是来了,姐,帮个忙呗?”
“没问题,反正我现在辞职了,空得很。”
“姐,别难过。俗话说职场失意,情场得意!我这个堂哥,正宗钱家人,钱家嫡系之一,素质不知道要比黄臭嘴高哪儿去了。这次拉他过来,就是让他出钱投资,反正我也不太懂,到时见面聊,没准事业爱情两开花。”
“呵呵,谢谢啊!叫什么名字,几几年的?”
“钱庸,中庸的庸,你看这名字多谦虚、多有内涵。89年的,比你小三岁,刚好。”
“刚好个鬼,我告诉你啊!我,四舍五入85后。他,四舍五入90后,差着辈分呢!”
“姐,你也太夸张了,按你的算法,我们岂不是差了两辈?”
杨继丰笑着耸了耸肩:“可以这么算,我无所谓。”
“哼,占我便宜!”
说笑声中,车子驶上了高架,再有5分钟车程就可以到娄东。
娄东是平江市下属县城,全国百强县TOP10之一。
娄东市对自己的定位是田园都市,市容一向以干净整洁著称。即使上世纪还没怎么搞大基建,柏油马路也是打扫得纤尘不染。城里城外河道纵横,城区四周全是农田,一直延展到地平线尽头。
在这里,杨继丰看过城市看不到的璀璨星空,听过夏日荷塘的蛙声,也有被钻进屋子的小蛇吓到过,而后扑进钱家奶奶怀里哭个不停。
后来,田地慢慢退去,城市越来越大。好在城里依旧保留着密密麻麻的河道,几乎每个街区都有一条河,一片公园。
更奢侈的是,这些公园好多是旧时园林,甚至还有两座元朝遗存下来的石桥,宁静优雅地卧在公园一角,承载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真可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进一步是都市繁华,退一步是田野宁静,这是杨继丰理想中的家园。
“镜湖天下”正好就处在田野和城市的边界,穿过大片滨河公园,便是热闹的小型商业街,各色小吃和电影院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这个楼盘离钱萌萌家很近,就三站路。两家之间的社区,隔湖相望,散个步的距离也就到了。
可惜,这触手可及的美好,如今灰飞烟灭。
看出了杨继丰心里不好受,钱萌萌搜肠刮肚地想了会儿,犹豫道:“姐,别灰心……后面没准还有更好的楼盘。”
杨继丰苦笑着沉默,决定不提这些伤心事。记得当时还有人要拉她进群,她拒绝了。再想想自己的视频会发到网上,无非是这些人想引爆舆论,结果却让自己当了炮灰。再想想黄九思粉丝对她的网暴,这种跑偏题的舆论转移,恐怕正是天下集团所乐见的。
一时间,车里气氛不免有些愁惨,好在此时周丽娟的电话进来。两人皆是精神一振,钱萌萌按下免提,换上轻松欢快的口吻。
“妈,我接到姐姐了。”
“啊,到哪里了?调头,快点调头,先不要回来!”
周丽娟的声音很是焦急,把钱萌萌给整晕了:“不是,妈,你什么意思啊?”
很快,电话那头又换成钱为民低沉冷静的声音:“你妈一激动就忘了讲重点,现在小区好多自媒体,电视台也来人了,都是冲着你姐姐来的。你们赶紧调头,先躲一躲。”
“我去,这群人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们……我们躲哪去啊?”
“萌萌,你怎么跟你妈一样,反正先别回来,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商量。”
“哎!钱为民,你什么意思啊你!”周丽娟在边上抗议起来:“什么叫跟我一样,你是想讲我脑子不清爽?”
“没有没有,我太太脑子最清爽了。”
“你个老不正经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说八道!”
电话挂断,杨继丰和钱萌萌对看一眼,感觉暖暖的夏风化作了狗粮,冰冷地拍打在脸上……
发呆过五秒后,杨继丰突然反应过来:“萌萌,我们好像没退路了……”
钱萌萌往前看去,果然,出于习惯自己开上了桥,并已经切换到最边上的右转道……
“没事……我们在车里,一会儿直接开出去……”
钱萌萌越说越心虚,到了桥面最高处,已经能看见对面桥下两边小马路上,停了不少车子,嗡着一大堆人……
红灯亮起,钱萌萌无可奈何地在桥头停下,杨继丰赶紧摸出蛤蟆镜。此时,一架无人机低空掠过,下一秒,桥上人行道突然有人举着拍摄云台冲过来,张望了两眼又手舞足蹈大喊:“有病!有病在这里!”
“我靠!你才有病!你们全家全小区有病!”
“钱萌萌!驾照不要了?”
看着人群奔跑过来,钱萌萌瞬间暴怒,不顾一切发动车子,违规大转调头。
杨继丰想要阻止,哪里阻止得了?
幸亏娄东人少车少,车子顺利转上了对面马路,随即下桥小转进一条没有红绿灯的沿河马路。
事已至此,杨继丰看了看后头陆续追来的车辆,深吸一口气:“去南郊农场,车停到草莓园那里,然后坐公交车去汽车站——钱萌萌,以后别这样,不是扣分的事,太危险了。”
“姐,我有数,还好我们这里没什么车,那些人才危险,为了搞个大新闻,命都不要了……”
“有本事堵黄臭嘴去!我就想不通了,怎么还追到娄东来了?”
杨继丰闭了嘴,她总觉得消息多半是周丽娟或是钱萌萌无意之中泄露的,她方才看到有人举着横幅,分明是要借自己的热度造声势。
东庭镇,曼陀山庄一栋别墅内,一个长发女孩,看着平板正吃吃发笑。
苍白美丽的侧脸,正是上午出现在杨继丰家门口的奇装异服少女。
此刻,她只穿了件缎面吊带,肌肤好似裹在绸缎里的白玉。
在她边上,有个神情萎靡的年轻男人,脸色同样苍白,双颊凹陷,像是一个半成品的娃娃模型,没填充完整肌肉,依稀可见骨架,令人十分不舒服。
女孩放下平板,画面上正是钱萌萌违规大转的镜头。她抬手托住男人的脸:“白岳……钱庸要来东庭了……”
被唤作白岳的男人怔了怔:“所以……你要去找他?”
“我找他做什么?”女孩搭在白岳身上,挑衅着问:“倒是你……你就不怕他杀了你?”
“哈!”
白岳先是笑了一声,随即忽然双手捂脸,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愈发诡异,好像哭一般。
“林音,是你自己想回到他身边吧?他身边有女人,你嫉妒了,难过了,是不是?”
林音笑了,也张开双手,仰面倒在沙发上:“是啊,白岳,你知道吗?早上我去找过那女人,被她溜了,算她好运。”
白岳身子一震,如同受到天大的打击,颓然跌落到边上,双手插进头发,狠狠扯了两把,下一秒,又突然像个孩童般恳求道:“音音,我想回上海……求你,带我回上海……”
林音撑起胳膊,支着脑袋看向白岳:“我可没办法带你离开,外面有人看着。”
“不,不,你可以的,你有办法的!我要去上海!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乡下地方!”
“乡下地方?曼陀山庄住着的可都是有钱人,这样的地方,有钱未必买得到呢……你爸送你来这里,就是想你修身养性,学学好!”
“哼。”白岳冷笑一声,眼神忽又狰狞起来:“林音,你带不带我走!”
“白岳,你清楚的,能带你走的不是我……不如给你姐姐低个头,服个软……”
白岳当下狂怒起来:“你就是高云的一条狗!”
他情绪起起伏伏,好似酒吧里变幻不定的镭射灯。林音看着他,就像是在看那盏光怪陆离的灯:“白岳……你忘了,这一切还是拜你所赐……”
躲闪着林音的眼神,白岳只觉得脑海中有一只魔鬼的手在撕扯他的灵魂。他呆呆看着林音冷笑起身,向门外走去,突然跳起来,扑上去抓住林音的手,跪下哀求道:“音音……带我走,只要你带我回上海,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带我回上海!我就告诉你!我知道我争不过高云,知道这件事,她就可以要挟白振华!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
林音微微挑眉,嘴角晕开一抹诡异的笑:“你是说……让你姐姐要挟你爸爸?”
“去东庭找陆伯伯啊?会不会太麻烦他了?”
坐上去往平江的大巴,钱萌萌给钱为民去了电话,然后得到了去东庭的提议。
杨继丰在边上用手机查着路线,查到东庭离平江市区足足有四十多公里。于是同钱萌萌小声道:“我们平江住一晚,第二天再去拜访。”
钱萌萌会意,又说起了电话:“爸,姐姐说我们在平江住一晚,第二天再去,那地方挺远的,我们到平江市区都要四点了。”
“你这孩子,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我是让你和你姐姐去东庭住。”
“还是不要了吧,去书记家住多不好意思。”
“想多了啊,那里有民宿。你陆伯伯已经联系好了,会有人来接,待会儿我把联系方式给你,电话、微信什么的,你们自己联系。”
“民宿啊……那我们还是住平江吧,七里山塘,很多民宿的。”
“都安排好了,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怕东庭条件不好,我告诉你钱萌萌,你这就是刻板印象了,现在东庭可是国家5A级景区……”
杨继丰拿过钱萌萌的手机:“为民爸爸,我呀,继丰,我都听到了,你放心,我们去东庭。”
“好好好,继丰啊,还是你懂事。”
杨继丰笑着应了几句,又说了车子的事,坚持要为罚款买单,之后,又听周丽娟抱怨了一刻多钟,才终于挂掉电话。
边上,钱萌萌眉头已经皱得可以夹死苍蝇:“姐,乡下地方……风景是挺好的,可卫生条件……我不习惯。”
钱萌萌小时候去过东庭,没有抽水马桶的地方实在让她无法忍受,绝对是童年阴影。长大以后再去平江,她就只住城区,坚决不住太远的乡下地方。
“放心,能评上5A级景区,条件设施不会差的,否则也评不上。”
“不是,姐,你知道陆伯伯叫什么不?”
杨继丰摇头,她小时候见过两次陆伯伯,却并不知其大名,毕竟哪有给小孩一本正经介绍大人名字的?
“陆伯伯,陆清风,那可真是两袖清风。他给安排的,肯定是艰苦朴素的地方,也不会让我们出钱……”
杨继丰笑了,又撸起钱萌萌的马尾辫:“好了好了,先去看看,大不了熬一晚姐再带你去。你知道不,你杨洁姨妈非塞给我一万块,让我带你去。”
“真的?”钱萌萌顿时笑弯了眼,如同小时候那般抱着杨继丰撒娇:“姨妈真好,姐姐真好。”
正笑闹着,钱萌萌手机又响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孩子声音:“你好,是钱萌萌吗?”
“我是……你是陆伯伯那边的……?”
“是,我叫吴骏,你们现在到哪里了?”
“在车上,大概下午四点到平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钱萌萌抢着问:“是不是不方便?”
“这个时间高架比较堵,我可能要晚点到。”
“啊,那就——”钱萌萌刚想顺势拒绝,被杨继丰扯了下衣服,顿时吞吞吐吐起来:“那要不……要不……”
杨继丰于是拿过电话继续道:“吴骏,你好,我是钱萌萌的姐姐杨继丰,离你们最近的地铁站是不是木渎?”
“是。”
“那这样,我们在木渎吃过饭后,你来接我们,八点怎么样?”
“八点太晚了,七点吧,太晚了路不好走。”
“好,七点,我们在哪里等你方便,你发个定位过来。”
“好。”
电话挂断,钱萌萌迫不及待吐槽起来:“我去,八点太晚?什么破地方啊?”
“别抱怨了,赶紧拍个照给人发过去。”
“哼!”
钱萌萌不情不愿地拍了一张,把杨继丰看乐了:“你确定这样发过去?嘴巴都能挂油瓶了。”
“挂油瓶就挂油瓶,又不相亲。”
钱萌萌说着,十指如飞,接受了好友申请,发了信息和照片过去,然后抱着手机生闷气,之后微信响了也不看。杨继丰只得戳了戳她,她才恨恨翻过手机,解了锁,下一刻,却突然挺起了身子,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