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多准备开口说话那会儿,姑娘正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透过大大的窗户,客厅里像当年马路上一样洒满阳光。姑娘穿着一身碎花睡衣,整个身体陷在一个松软舒服的大沙发中,浓密的黑发瀑布般散落在沙发的靠背上,翘着二郎腿,翘起的那条腿不停地晃一晃,脚尖上堪堪搭着一只花色的棉布拖鞋,在一个奇妙的平衡之中微微摇摆,眼看着要从脚尖跌落下来,却始终没有跌落。姑娘的嘴里咀嚼着什么,可能是口香糖,腮部有节律地起伏,手里捧了一本装帧精致的书,细长的手指轻扣着书页,看得很专心。某种音响设备正在播放一支悠扬的歌曲,声音不大,一个女声婉转吟唱:
我在家乡撷起绿叶,
悠悠地做将来的梦。
将来的梦写在手上,
将来的梦画在眼里,
将来的梦生长在叶子上,
我踮起脚尖,
撷起一叶清晨,一叶黄昏。
于是我便,
风尘仆仆地上路。
尽管和小时候的样子相当不同,但姑娘依旧浑身散发着和那时一样的放松惬意的气息,让人看着也不禁放松起来—我有这种感觉,不知道伊瓜多是否同样如此。不过我发现,姑娘的睡衣下摆有一块污渍,可能是油,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不好看,让我浑身不舒服,放松的身体竟然又紧张起来……我忍不住动了一点小手脚,让那块污渍消失了,这件事很简单,我是系统管理员嘛……下次这件睡衣再出现的时候,就只有碎花,没有污渍了,我很欣慰,只是最好不要被人发现,这种行为肯定是违规的。
按照爷爷的说法,如果要联系镜像人寻求帮助,随便联系一个成年镜像人就可以,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直接给伊瓜多提供帮助,但任何一个人都会把伊瓜多引导到真正能够提供帮助的人那里去。伊瓜多肯定不明白为何如此,他只是习惯于相信爷爷的话。这位姑娘年龄还不是很大,应该马马虎虎算是成年人吧……几天的时间里,伊瓜多已经不是第一次寻求开口说话,这对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次都欲言又止,今天同样不例外。伊瓜多显然很喜欢姑娘的样子,傻呆呆地看了半天,似乎不舍得开口说话……当然,他也可能仅仅是自卑或者胆怯,并没有我这种浪漫的想法。
有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尽管我是系统管理员,却也无法准确揣摩伊瓜多的心思,只能依靠一些模糊的直觉做出判断,我对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太多信心。我曾经给公司提过意见,认为系统应该就此提供一些帮助,但显然我的意见被视为幼稚无知的表现,除了或多或少的嫌弃之外,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回应。真是奇怪,时至今日,戴森球的网络在宇宙中肆意蔓延,横亘数百万光年,触角不断伸向更遥远的边疆,将原本应该奔腾着涌向漫漫虚空的恒星的光无情地掐断在自己狭小的怀抱中,孕育一些奇怪的东西……孕育是成功的,戴森球内的世界蓬勃发展,无数个系统宇宙生机盎然,和地球宇宙高度相似,或者和地球宇宙截然不同……但人类的思维依旧是个迷,系统无法给出任何答案。即使是戴森球中的系统人,一旦诞生意识场,就和地球人一样,进入了混沌而不可知的疆域,消息不复可闻,再也无法探究其神秘幽深而又变化不定的内心。
很幸运,今天的伊瓜多战胜了自己。过了很久之后,姑娘快要把她的书看完的时候,歌曲已经换了若干支,伊瓜多终于开口了。
“喂,你好。”
伊瓜多说的话和当年小时候说的话一样,嗓音也和当年一样嘶哑,甚至颤颤悠悠的声调都变化不大—此时,这种难听的声音恰到好处,姑娘应该很容易将这声音从悠扬的歌声中辨别出来。
爷爷说得没错,镜像中的成年人不会害怕听到伊瓜多的声音。这位姑娘小时候被伊瓜多的声音吓跑了,现在却没有。不过,她晃动着的二郎腿停住了动作,脚尖的拖鞋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噗”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动。她抬起了头,眼睛睁大了,目光离开书本,直勾勾地望向偏右侧的前方,那个方向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画面中是苍凉寥廓的荒原,除了遍布砾石的地面空无一物,和伊瓜多生活的地狱荒原颇有几分相似。
她愣了一会儿,平静地回答:“你好。”
我不是很乐意描述两个人的沟通过程,很显然,这个过程并不顺畅。伊瓜多本来就傻,除了爷爷以外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不记事的时候除外—不擅长和人聊天是显而易见的。爷爷去世之后,他更是在若干年时间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仅仅和卡维尔狗说话。而卡维尔狗毕竟是一条狗,不会回答他的话,只会“汪汪汪”地叫几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然,伊瓜多总是认为自己了解卡维尔狗的意思,甚至会批评卡维尔狗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在不该严肃的时候严肃,所以他们的对话才能继续下去—正是拜托这一点,伊瓜多的语言能力尚存,没有完全废掉,但指望他清晰流畅地描述清楚某件事情是不太现实的。
姑娘花费了很多时间才大概搞明白伊瓜多想要表达什么,其中大多数内容应该是猜出来的。她的猜测能力不错。如果是我,也就能猜到她这个样子了,也许还不如她。
最后时刻,姑娘进行了一系列的确认。能够看出来,除了自身的谨慎以外,她还接受过某种培训。
“你是说,有外星人入侵,你正在抵抗,但快要失败了,需要我们的帮助?”
“嗯,嗯。”
“外星人是卡维尔人,而你的狗也叫卡维尔?”“嗯,嗯。”
“你是宇宙派,不是精神派?”
“嗯,嗯。”
“你有一个爷爷,但已经去世了?”
“嗯,嗯。”
“爷爷告诉你,他去世后,米利托星只剩下你一个人?”“嗯,嗯。”
“你叫伊瓜多?”
“嗯,嗯。”
“你看着我呢?”
“嗯,嗯。”
姑娘歪着头,眼睛眨巴着,翻了几个小白眼,还挠了几下头,把一头秀发搞得有些凌乱。显然,她在琢磨什么,又琢磨不清楚,有点头痛。她可能在想,有没有漏掉的问题;也可能在想,面对这样一个忽然从虚空中传来的神奇却又难听的声音,傻乎乎的,即使有新的问题,有没有必要继续问;或者说,有没有必要由自己来继续问,多半问也白问,不见得会得到答案,反而会徒增自己转述给别人时的麻烦—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这么想。
整个过程中,伊瓜多没有问过任何问题,甚至不记得去问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年,尽管伊瓜多经常观察这位姑娘,但我认为他不知道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观察的时候,这位姑娘总是在自家的客厅里,也就是说,伊瓜多总是在观察姑娘家的客厅,他应该很少有机会听到有人叫出姑娘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姑娘经常待在客厅,她的家人却很少同时出现。
我不确定,为何系统视角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伊瓜多也许是忘记了如何切换系统视角去观察别的地方。鉴于伊瓜多的傻,果真如此完全可以理解。在爷爷去世之前,影像通讯设备最终的观察视角就在这个客厅,伊瓜多从未调整过。这可能是伊瓜多联系这位姑娘而没有联系其他镜像人的真实原因。当然,也许不是这样,伊瓜多联系这位姑娘可能仅仅因为喜欢这位姑娘,或者是喜欢这个客厅,他记得如何切换系统视角却不愿意切换。我搞不清楚,这是没办法搞清楚的事。
很明显,伊瓜多一直很紧张。几年来,他盯着这位姑娘不知看了多长时间。我相信,他对姑娘就像对自己一样熟悉。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环境中,很容易形成一种情感的联结,仿佛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又或者自己是对方的一部分。但是,另一方面,除了最初的那句把姑娘吓跑的问候以外,伊瓜多再没有和这位姑娘说过话。和她聊天,不要把她吓跑,也许是伊瓜多几年来的最大愿望。今天,愿望终于成为现实。尽管是为了寻求帮助,可伊瓜多应该很蒙,沉浸在夙愿得偿的激动之中,心脏怦怦乱跳,脑袋充血,神经元放电有些混乱—系统不能告诉我伊瓜多到底在想什么,但系统能够准确地显示伊瓜多的所有生理指标。我一眼就能看出,和平常相比,这些数值有相当大的变化,伊瓜多的内心一定产生了复杂的感受。
“我叫娜欧米。”
这位姑娘清醒得多,她主动告诉伊瓜多自己的名字。
一开始伊瓜多没有回答,可能因为这不是一个问句,他不太清楚该如何回答。不过,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反应了过来。
“嗯,嗯。”
伊瓜多的回答和面对问句时的回答一样。
“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我们还可以在这里聊一聊?”
娜欧米没有问更多的问题。看来她做出了决定,不打算在第一次沟通时问太多问题,打算结束对话。我想,她深刻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傻,不愿意浪费时间。
娜欧米还告诉伊瓜多,她会去找合适的人来参与沟通,给予伊瓜多有效的帮助,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伊瓜多不一定理解这一点,但至少,明天的约定他应该是理解了,对娜欧米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娜欧米始终保持着镇定,不再对伊瓜多的声音感到吃惊或者害怕,也没有对伊瓜多表达的内容做出任何强烈反应,记得确认不清晰的内容,记得约好下一次对话的时间……这一切不是偶然发生的,也不是因为娜欧米本人有什么格外镇静的特质,而是基于米利托镜像中所有人在进入成年时所接受的特殊教育。
镜像人知道,虽然不是百分之百,但有很大概率,某一天,某一位镜像人,会接收到来自米利托地表世界的消息。那时,无论是谁,一定不能惊慌,必须抓住那个消息,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从而拯救米利托镜像的未来……也许说不上拯救未来,只是改善未来,镜像人对此意见不一……总之很重要。
娜欧米只不过恰好是那个人。但是,尽管理论上每一位镜像中的成年人都做好了准备成为那个人,实际上却未必如此。镜像人运气不错,娜欧米对这种教育的精神领会得很透彻,要点也记得很清楚,她是个努力学习的乖孩子,而且由于年龄的原因,刚刚接受这种教育不久。可以想象,即使有心理准备,肯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娜欧米一样做得这么好。特别是考虑到伊瓜多是个傻子,他的表达词不达意,逻辑混乱,声音又难听,让人厌烦,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说甚至显得十分诡异。
娜欧米表现得很棒,如果是我恐怕早烦了,谈话也许根本无法进行下去,可能就失去了这次机会。当然,我不是镜像人,很难体会镜像人那种失去和心目中的现实世界的联系之后的紧张和恐慌。他们怀着重新建立联系的强烈渴望,而我虽说理解这种渴望,却仅仅是一种理性认知,没有感性体验,自然更容易烦躁。
无论如何,伊瓜多和卡维尔狗平静的日子将被进一步打破。卡维尔人的入侵已经打破了这种平静,但和镜像人的联系将使一切更加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