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任首长那天,霍凛配好满肩的功勋章找到我。
“当初我上战场被子弹打烂了肺,你骂我是残废,立刻取消了婚约,害得我母亲气急攻心去世。”
“原来是为了两张粮票的彩礼,就上赶着和别人在一起了?”
我张了张嘴,好久才憋出来一句。
“那老不死的,断气的时候喊了几百次你的名字。”
“啧啧啧,好可怜。”
“霍首长,要不你给我四张粮票,加点价,我考虑下嫁给你?”
霍凛气得浑身发颤。
“楚卫红,你找死!”
“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他说的对,换了他被弹孔打烂的肺在身上,我很快就要死了。
医生说,感受第四次窒息后,神仙也救不活我。
刚刚说话的时候,已是第三次。
1.
“楚卫红,你也配让我娶你?”
“你就是一个见利忘义的破鞋,浪费了我十年的青春!”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了你,而不是杏儿,不然我妈也不至于没法看着我结婚!”
霍凛眉头紧拧,恨声说道。
我无可辩驳。
他母亲的确是被我害死的。
上战场那两年,闹了饥荒,我磕破了头去挨家挨户求人,换来了本是彩礼的两张粮票给霍母。
见到满头鲜血昏倒的我,霍母自己吃树皮和黄土,拿着余粮灌米汤救活了我。
她临死的时候,肚子撑得很大,疼得满头大汗,拉着我的手说。
“阿姨不饿,阿凛从小就喜欢你,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后来军区传来霍凛负伤的消息。
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换肺给他,没通过高考体检,也没办法正常呼吸。
肺和胸口火辣辣地痛,像被铁钳反复撕扯,只能嘴越张越大,不至于窒息得很痛苦。
可现在不行了。
我再怎么装作没事。
脸色还是惨白得瘆人,像是快死的人。
霍凛眼神锐利,很显然注意到了这点异常。
“怎么不说话?”
“就这么轻轻说一下你,你就在这摆脸色?”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和杏儿结婚了,你是不是得心痛得要疯了?”
周杏儿也顺势羞涩地笑起来,帮腔道。
“阿凛,这种不要脸的破鞋,只知道贪图小利!”
“怎么可能料到你后面会换肺成功?”
我点点头。
“没错,我以为你死在战场上了,不得快点找个下家?”
“你妈还跑过来,跪着求我等你回来,我嫌烦,把她踹倒在地上。”
“结果她跟条狗一样疼得喘气,丑死了!”
霍凛的眼眸阴鸷得可怕。
“楚卫红,你说谎。”
“你无父无母,是我妈把你拉扯大,你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对不对?”
我笑得直喘气。
“你和你妈一样蠢!”
“你妈是被我抢了粮票,活生生饿死的,知不知道?”
这句话说完,霍凛站在原地愣神,眼圈红了。
他配枪上好了膛,手抖得厉害。
“既然你连装都不装,那我也没必要念及旧情!”
我的心砰砰直跳。
还是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
“连杀母之仇都不肯报,你算什么男人?”
下一秒,扳机应声而动。
2.
无事发生。
弹夹是空的。
霍凛悬着的臂膀缓缓地垂下来。
“原来真的是我错了。”
“十年了,人哪有不会变的。”
“你好自为之,别再说这些没觉悟的话,否则我绝对不会这么轻饶你!”
我没再说话。
心里一阵苦笑。
哪有人拿枪对准师傅的?
十年前,我拿着弹弓在树上射向闯进田里的黄鼠狼。
他一脸崇拜,要拜我为师,说:“若是国家有需要,我也要出击扫除害虫敌人!”
我也笑着说:“那我就上大学,学技术攻关,为国家解决卡脖子的难题!”
后来他的枪法出神入化,功成名就在城里分了房,高调带着高干女友周杏儿回乡。
我却没有感受过大学校园,要死在黎明破晓之前了。
其实我不怕死。
只怕我爱的人知道,我因何而死。
天雷轰隆作响,顿时暴雨倾盆。
周杏儿扯着失魂落魄的霍凛来到屋檐下,用手帕帮他擦掉细汗。
她杏眼圆瞪。
“还不快滚?”
“这霍家的老房子你不配住!我们要在这儿办婚礼!”
湿冷的水汽呛得我直咳嗽,喉咙里也涌出一些腥味。
我强忍不适,回房拿了把纸伞。
转身要走时,霍凛拽住了我,一把夺过了伞。
“你还有脸拿伞?”
临行前,他编了很久的伞,手指甲都被细木刺剌得血肉模糊。
递给我时,他眼圈红得厉害,哽咽着说:“阿红,我若是牺牲了,这伞便替我为你和阿母遮风挡雨。”
霍母走了,伞也折了。
世间的风雨倾泻而下,我无处可躲。
寒风灌进我的脖颈,刺骨的冷意如刀绞般穿透了骨髓。
疼,疼得我好想流泪。
回到宿舍,我湿漉漉地躺在床板上。
不一会儿,全身热得厉害,头疼欲裂,整个人支撑不住摔在了床底。
几个同事女工连忙凑上前,合力将我送到了医院。
我抓着几缕清醒的意识,虚弱地说道,“医生,我不要治了。”
“我太疼了,让我死吧。”
医生一边准备给我注射安定,一边叹了口气。
“苦了你了,失掉肺的感觉,和被活埋没有区别。”
“霍首长位高权重,或许有法子给你换来新的肺源,要不……”
我惨白着脸,摇摇头。
“千万不要。”
“说到底,他母亲是因我而死。”
“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更不想他忍着杀母之仇和我相处。”
话音刚落,病房门就被推开了。
3.
“换肺?”
“原来是你遭了现世报,当初做的孽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还想用苦情计,让医护人员同情你,给你治病?”
霍凛阴沉着脸站在门外。
他冷眼打量着我,对着医生说道,“不许给她打安定。”
“觉悟这么低的坏分子,算不上人民,没有享受服务的权利。”
针扎的疼痛一次次扎进肺里。
我痛苦地抿着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滴鲜血滑落在地板上。
医生停下手上的消毒工作,为难地问道。
“霍首长,你想清楚了?”
“她有千错万错,也是送你去战场前,为你纳过十几双鞋底熬废了眼睛的人。”
“当时村子闹了饥荒,死的人不计其数,你娘身体本来就弱……”
我难受地咳嗽了两声,侧面示意医生不要再说下去了。
霍凛下颌线骤然绷紧,眼神锐利如刀。
“饿死别人,成全自己的口腹之欲?”
“如果不是她贪图吃肉,我妈靠着那两张粮票就熬点稀粥撑下去,怎么会活活饿死?”
我鼻翼翕动,装作轻松地深吸一口气。
“何止是人想吃肉,村子外一群野狼都在等死人的肉吃。”
“你妈死的那天,好多狼在刨坟坑,成堆的秃鹫盘旋着不肯走。”
“路过的人说,她还没死透,挣扎着像杀猪一样哭嚎……”
医生疑惑地看向我。
他知道,那天霍母下葬后,我披绫戴孝拿着钢叉,不眠不休地守在坟堆上,就是为了护好她能安息。
野狼饿得难受,急得结伴朝我袭来,身上多了上百个血洞,硬生生被撕掉了十几块肉。
待它们饱食餍足,我才竭尽全力爬到卫生站,拖得黄土路上鲜血泥泞,如同一个不成人形的血尸。
霍凛气得全身发颤。
他眼眸的恨意汹涌,恨不得当场将我碎尸万段。
我本装作若无其事地剔着指甲,终究还是难掩疼痛,躬着腰捂着胸口。
“医生,不用给我药了。”
“我才不想像他娘一样赖活着,死了便死了。”
霍凛用力将一张请帖扔在我脸上。
“想死?没这么便宜的事。”
“你明明很疼,巴不得打安定吧?要是你能来参加我明日的婚宴,我可以托人给你一些续命和止痛的药。”
我点点头,收起了请帖。
死之前能参加他的婚宴,下了地府也好和霍母有个交代了。
打了针安定后,我左胸致命的疼痛才被压住了几分,可病入膏肓,还是疼得我满头大汗,好久才睡着。
在梦里,小时候的霍凛吓走了欺负我的孩子王,他摘了三筐的柿子,威风凛凛地说以后要换成三筐肉票,给我下聘。
我泣不成声,说:“你骗人,说话不算话。”
“阿凛,我好害怕,我不想一个人走黄泉路,我不想死后你生气不来不看我……”
再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巾,破晓的光束晃得我眼睛生疼。
霍家的婚礼请柬静静地躺在身侧。
心一阵刺疼。
我缓缓起身洗漱,抹了些过期的存货胭脂,死人样的脸才有了些气色。
随后便步步艰难地赶到了霍家大院。
4.
来到大院,八面圆桌上都是宾客,角落蹿起烈烈的火光。
周杏儿装腔作势地抄起我旧日的衣物和手风琴,扔进火里,顿时被烧得噼啪作响。
“阿凛说了,这种晦气的东西都得烧掉。”
“不管你陪了他多少年,这个家的女主人只能是我。”
她知道手风琴是霍母送给我的成年礼物,我惜之如命,只在文工团上台表演时弹奏,平时便细心封存在柜子里,生怕蒙了灰。
看着黑白琴键被烧成了焦黄蜷曲。
我心痛如绞,却淡淡点头,俨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好。”
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没法逼我生气来得逞。
周杏儿眼珠子一转,突然装作被推进火堆里,衣角被恰到好处的点燃。
她高声惊呼。
“阿凛,救命!”
“我不小心扔掉了手风琴,楚卫红就要把我往火里推!”
霍凛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没有衣袖遮挡的手腕硬生生拍掉了火,伤口触目惊心。
他忍着疼痛,皱眉察看她的伤势,随即扭头厉声说道:“你矫情够了没?”
“让杏儿遭一点罪,你便要承受千倍万倍的苦楚!”
我很久不曾见到他发怒。
上一次他怒火中烧,还是替我出拳教训骂我是扫把星,克死了亲生父母的街溜子。
那场架打得激烈,回家包扎时,他眼睛和鼻子都在冒血,还笑着说,“我不疼,以后
若是有人伤你分毫,我必让他百倍偿还。”
讲过给我的话,也原封不动地赠予了周杏儿。
正出神时,霍凛给我上了两道菜。
一道干巴巴的树皮,一道裹着碎石的黄土。
他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母亲吃了多少,你也得分毫不差地吃多少。”
“不然,你的病也别想治了。”
余光扫向盘中的秽物,顿时愧疚地想起了霍母灌了满肠的黄土,疼得在地上打滚哭嚎的模样。
我鼻尖一酸,拼命想抑制住掉眼泪的冲动,大口大口地吞起黄土。
锋利的碎石刺破了我的喉咙,甜腥的鲜血瞬间涌了上来。
霍凛搂着周杏儿,讽刺地笑道:“这么惜命?”
“我还以为你起码要同我争论一番。”
我越吃就越喘不过气。
还剩半盘未动,我抑制不住地反呕起来,咳出一大口鲜血。
胃里像千百根针扎一样,疼痛蔓延至肺部,熟悉的窒息感如蟒蛇缠绕。
第四次窒息,如约而至。
我害怕随时倒地而亡,哆嗦着身子想出门。
刚站直,我就重重摔在地上,一次次地站起、又摔倒,一路上都是我磕碰砸伤的鲜血。
身后,霍凛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周杏儿拉住了。
“阿凛,客人还在等我们敬酒。”
他没能追上我。
我倒进路边的野草堆,每呼吸一次,都像有火尖刀戳进肺里,只能痛苦地抄起石头捣着喉管,也无济于事。
眼前也渐渐发黑,不远处的小道突然出现了霍母的身影。
她还像收养我时的那般年轻漂亮,张开怀抱,笑着说,“阿姨家有个大哥哥,长得可好看了,可以保护你。”
“做阿姨的小孩,好不好啊?”
原来是走马灯,霍母来接我走了。
真好。
我伸手抱着空气,眼皮愈发沉重,心跳声几近没有……
身后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霍凛紧攥着一张未烧透的纸,焦急地唤着我:“楚卫红,你给我出来!”
“你藏着的高考体检报告上,肺怎么会显示有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