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我误带了已故长姐的手镯,七岁继女当众把我推入荷花池。
夫君杀了我的小猫给继女解气。
我突然觉得好累。
继女冷眼看着我:“你以为打扮成我娘的样子,就能取代她的位置吗?”
我平静地叹了口气。
“不用你赶,明日我也会离开。”
他们可能都忘了,七年之约明天就到了。
1.
冬末的晚风和容明薇的眼神一样冷。
我接过侍女递来的披风,想回房更衣。
原本养在庭院的橘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到我裙边。
我脚下一滑,池边的假石就正好磕到我的手腕。
转身之际,只听清脆一声。
纯净温润的玉镯,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
橘猫受惊般跑走。
刚刚一脸戏谑的容明薇,瞬间化身一头愤怒的小兽。
她红着眼瞪我,稚嫩的脸上写满恨意。
“你这个贱女人,这是我阿娘生前最喜欢的首饰!”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明薇,你撒谎。”
长姐不喜欢这些千金环佩,这样束缚的玉镯,她从不肯戴。
被拆穿的容明薇有些心虚。
她狠狠跺了跺脚,带着满心的愤怒委屈跑开。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追上去解释究竟。
送走一众仙君后,便独自回到卧房。
刚推开房门。
一只吊死的橘猫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鲜红的血液落在我脚下,打湿我的鞋面,也打湿金雪松软的毛发。
我颤颤巍巍地解开勒死它的绳结,一遍又一遍叫它的名字。
可都是徒劳无功。
在我痛苦之际,身后忽地传来容明薇挑衅的笑声。
“哈哈哈,你活该!”
“你让我失去了阿娘,我也要让你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大笑着跑开。
我盯着地上那摊血迹,久久无言。
当年我骑着马,孤身一人穿过大漠,从西凉到了上界。
可这偌大的月府,容不下任何一个自由散漫的灵魂。
他们送走了我的马,在月府周围设下铺天盖地的结界。
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只赖在门口的橘猫交给我。
养大他们,我用了七年的时间。
失去他们,却只在顷刻之间。
一声叹息后,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
抬头,看见容戚静静地站在我身前。
父女俩不愧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样的矜贵自持,一样的蔑视万物。
他张开手,理所当然地等我为他宽衣解带,又自顾自地说。
“今日之事,我听说了。”
“窈窈,是你有错在先。”
见我无动于衷,容戚眉头皱起,有些不快。
但目光扫过地上那团血迹后,还是稍稍放缓了态度。
“明薇正是贪玩的年纪,你又何苦跟她计较。”
仙力在他手腕流转。
地上的血迹很快消失不见。
烛火跳动间。
我有些恍惚,好像围着金雪只是在外面贪玩了一会儿。
下一秒就会跳到我怀里撒娇。
我下意识地想流泪。
无微不至照顾月府的这七年,也只有它能给我唯一的这点真心。
“你不说话,是还想和明薇置气吗?”
容戚的声音把我拉回。
他不耐地推开窗,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看来是待在月府太久,已经忘了你只是明薇的庶母,还没资格对她甩脸色。”
换好衣服的容戚在榻上坐下,轻叩桌案,示意我斟茶。
我刚靠近,就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容戚轻轻擦干我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语气难得温柔起来。
“怎么哭了?是我刚刚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今日是你的生辰,可以不用服用避子药,若是怀上了,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
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脖颈,却让我遍体生寒。
容戚精力旺盛。
成婚当月,我就确诊有孕。
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便派人送来一碗堕胎药。
“我此生唯爱令仪,也只会有明薇一个孩子。”
“你若有孕难免生出二心,没法专心照顾明薇。”
此后每次行房,他都会盯着我喝下避子汤。
一连八载,一日不落。
如今面对容戚的恩赐,我应该诚惶诚恐,尽力伺候。
可我却破天荒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仙君,七年之约已到,明天我该离开了。”
2.
起初的暧昧荡然无存。
容戚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几分怒意。
“明薇只是个孩子!”
“你身为母亲,没有教养好孩子,是你的过失。”
“我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便已格外开恩,你还有什么脸面置气?”
母亲?
我自嘲般笑笑。
当年容戚对我的长姐裴令仪一见钟情。
不顾门户之见娶她为妻,连带着裴家也在一夜之间鸡犬升天。
从宗门的微末分家,一跃而成炙手可热的修仙名门。
可从始至终,没人问过长姐愿不愿意。
分开时,我拼命追上花轿,哭着问她能不能留下。
长姐轻轻掀开盖头,温柔地擦干我的眼泪。
“窈窈,好好照顾自己,等长姐回来看你。”
可我再也没等到她。
她被十里红妆送离西凉,困在清冷的月府,忧思成疾。
哪怕容戚用尽天材地宝吊住长姐的性命。
她也在生下容明薇后不久撒手人寰。
裴家担心容戚会忘记旧情,将我送去填房。
容戚心系长姐,不愿娶任何人为妻,又心疼女儿年幼无人照料。
于是两家商议,定下七年之约,让我以贵妾之位留在月府。
没有婚书,没有聘礼。
只让人拟了一纸契约,便定下了我的终身。
可笑做了容明薇七年母亲,认真计较起来,我如今还是未嫁之身。
我收敛了思绪,语气漠然。
“没有置气,契约已经到期了。”
“我这种毫无修为的妾室留在月府,会连累你和明薇遭人耻笑。”
容戚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目光带着试探,语气却放缓了几分。
“这些无妨,若你能为我诞下子嗣,我自然会把你抬为平妻,再让你以明薇嫡母的身份到宗门修行……”
我冷淡地打断他。
“不用了。”
我和长姐都已经吃尽了任人宰割的苦。
又怎么忍心,连累我的孩子重蹈覆辙。
我整理好衣裙,从卧房拿出整理出的嫁妆账单。
“几日前,我已经把所有的账目清理清楚。”
“长姐留给我的东西,我都要带走。”
“明薇大了,应当请名师教导,我对修行一窍不通,教不好她。”
容戚随手一挥。
价值连城的丹药灵材,连带着那一纸契书,如同尘埃般撒落一地。
他毫不怜惜地踩上去,目光凌厉。
“裴窈,别不识抬举。”
“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这几日待在房间里,好好冷静冷静。”
砰的一声。
朱红的木门用仙力锁紧,隔绝出两个天地。
我望着夜空中渐渐远去的暖光,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那是为我庆生,用来祈福的孔明灯。
可今天并非我的生辰。
而是容戚与长姐初见的日子。
我被送到月府前夜,嫡母裴夫人屈尊降贵地找到了我。
她让我牢记长姐的一切,模仿长姐的言行。
“裴窈,唯有如此,容戚仙君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你在月府站稳脚跟,就是保护你长姐的孩子。”
如她所言。
对我处处不上心的容戚,唯独记住了我的生辰。
这是我一年之中唯一期盼的日子。
只有在这一天,月府的结界才会被解开。
我远远地看到西凉,混着黄沙的冷风吹到脸上,就好像长姐还在我身边一样。
叹息间,额头传来一阵刺痛。
容明薇骑在墙头,得意地朝我扬了扬手里的弹弓。
“你若赖在月府不走,终有一日,射中你额头的不是石头,而是利箭!”
她骄傲自己一击即中的好本事。
全然忘了,当初是我手把手教她骑马射箭。
当年裴夫人把尚在襁褓里的容明薇,交到我的手上,说得字字恳切。
“养恩大过生恩,只要你真心待她,等明薇长大,定会视你为生母,好好孝顺。”
“无论如何,你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我看着粉嫩的婴孩,有些手足无措。
容明薇却咯咯笑着往我怀里钻,含糊地叫我阿娘。
裴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
“你看,她就和你亲近,还不赶紧抱抱你的孩子?”
裴家对我寄予厚望。
连我也在这虚假的繁华中,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
然而七年已过。
这父女俩,一个是我如无物。
一个对我恨之入骨。
3.
“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我最后提醒了一句,转身关了窗户。
次日清晨,匆匆而来的裴夫人,绊住了我离开的脚步。
她如同七年前那般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窈窈,明薇还小,她离不开你。”
“你的父兄都仰仗容戚仙君的提携,裴家的姐妹也都要靠你照拂,你不能一走了之。”
我看着她,平静地开口。
“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就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裴夫人愣了一瞬。
门外的仙鸾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笑着走了下来。
她刚一进门,容明薇便跑着扑进她怀里。
“玉姨娘,我好想你。”
二人手拉着手,径直从我身旁走过。
随着脂粉香气一起传来的,还有月府仙娥的议论。
“这裴窈也是够可怜的,厚颜无耻地赖在月府这么久,绞尽脑汁地讨好仙君和小姐,到头来连个外室姨娘都比不过。”
“昨天吵着闹着要离开,今天又赖着不走,只怕是担心玉姨娘抢了她的位置。”
容明薇扬起小脸在谢锦玉怀里蹭了又蹭。
“阿爹等了你好久,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我最喜欢玉姨娘,姨娘身上香香的,说话也好听,和那些乡野悍妇才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
自幼在西凉长大的我,初到上界时什么都不习惯,
上界凌厉的仙气让我得了一场又一场的病。
月府仙娥笑我是废物草包,连汤药都不肯端给我。
唯有三岁的容明薇陪在我身边,啜泣着说。
“小姨你要快点好起来,我喜欢小姨,能不能别离开明薇?”
“明薇喜欢骑马,小姨还没教过我……”
恍惚间我记起,这样的话我也对长姐说过。
我没了长姐,不能让容明薇再失去亲人。
那时我又怎么能想到。
成日跟在我身边的小尾巴,成了扎在我心头的毒刺。
谢锦玉笑盈盈地向我福了一礼看,举手投足皆是温柔,语气却带着挑衅。
“窈窈,童言无忌,你别和明薇计较。”
我没有理会,转身扶起裴夫人。
“你看,仙君和小姐身边,从不缺人照顾。”
分明谢锦玉也是凡胎俗骨。
可凭借着与长姐的七分相似,她便能轻易地进了我不能踏足的书房。
也轻易地夺走父女俩的欢心。
站起身的裴夫人,脸上再无刚刚的悲戚。
她冷着一张脸问我,“你当真决定要离开?”
我坚定地点头。
“我不想这一生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围着不爱我的夫君和孩子打转。”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我脸上。
“外室的东西,就是上不得台面!”
“当年要不是我法外开恩,你和那个贱蹄子早该死在大漠里!”
“你却如此铁石心肠,当真连裴家养的狗都不如。”
我的生母,是西凉的驯马女。
被酒醉的裴大人看上,一夜荒唐后有了我和长姐。
在他们心里,不过是外室的姑娘,一个玩意儿罢了。
给口饭吃,养大了便是天大的恩赐。
即使他们举家迁到宗门,将我们扔在西凉不管不问。
我也该对他们感恩戴德。
第二个巴掌要落下来的时候,我抓住了裴夫人的手。
“裴家养到我七岁,我也还了裴家这七年,我们早已互不相容。”
七年里,我在床榻上,承受着容戚粗暴的发泄。
哪怕在月府受尽冷眼,却仍旧事无巨细地打理大小事宜。
更是将容明薇视如己出,给了她所有的爱和陪伴。
我已仁至义尽,无愧于心,无愧于任何人。
唯一愧对的,只有那个承载着长姐期待的自己。
劝说无果的裴夫人愤然离去。
我转身,却对上容戚幽深的双眸。
4.
他面色无波,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只闹脾气的小兽。
“谢窈,你是个聪明人,别做糊涂事,你该知道,离开月府,你什么都不是。”
“我命人寻了一只毛色更好的橘猫,晚些送到你房里。”
“你若觉得明薇顽劣,日后可以与阿玉一起照顾,我已经着人收拾了客房,留她在月府小住。”
在容戚的设想里,我应该欢天喜地地道谢,然后细心安排好谢锦玉的饮食起居。
做一个贤惠得体的妾室。
可我累了,懒得去迎合他,想方设法地让他高兴。
“这些事交给管家去做吧,我该走了。”
谢锦玉从容戚的身后走了出来,淡然一笑。
“既然窈窈这么不欢迎我,那我还是趁早离开吧,别碍了窈窈的眼。”
“窈窈是世家贵女,我这般出身落魄的女子,自然不配和她同住一个屋檐。”
她没走两步,便被容戚拦住。
“何必妄自菲薄,女人的荣宠贵贱,只在男人的一念之间。”
在看了我一眼后,他拦腰将谢锦玉一把抱起。
没一会儿,娇媚的喘息声从书房传了出来。
听得人面红耳赤。
容明薇朝我得意地扬眉。
“我就是要玉姨娘和阿爹在一起,她和你这种贪慕虚荣的贱女人才不一样。”
我认真地看向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孩子。
明明眉眼和长姐那么相似,可她的心却从未落在我身上。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是想借月府的灵气修习,一步登天,才勾引阿爹,害得阿娘含恨离世。”
“你这个贱女人,我永远都不原谅你,总有一日,我要亲自为阿娘报仇!”
她毫不掩饰眼底的恨意。
我却看着她胸前的长命锁,轻叹了口气。
容明薇自幼体弱多病,为了让她健康长大,一饮一食都是我亲自动手。
甚至把长姐唯一留给我的长命锁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时容戚还有些惊诧,问我会不会心疼。
可我只是轻轻和容明薇额头相抵。
“不心疼,只要我们明薇平平安安的,小姨做什么都愿意。”
我教她说话走路,陪她射箭骑马。
天冷加衣,天热摇扇。
七年照拂。
都比不过一个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有些事,或许等你长大才能明白。”
“不过想不明白也没关系……毕竟从今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在容明薇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我用力地吹响了怀中的竹哨。
随着一声响亮的哨音。
当年被放归的劲马纵身越过栏杆,回到我身边。
我跃上马背,侧身回望。
仙气萦绕的“月府”二字闪烁着冷光。
如我初到上界那日一般。
我知道,在我走后,又会有新的女人被送进来。
可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从西凉吹来的风,终究要回到西凉。
就在我握紧缰绳,准备策马离开之际。
容明薇手持利箭。
朝我的方向射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