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我陪着幼弟千里北上寻亲。
为了活下去,我用30两将自己卖进了青楼。
永安二十年,我被十七岁的宋清欢压在了床笫。
“阿姐身染污泥,心却若莲花。”
“却为何独独...看不见我?”
1
永安十年,中原爆发了时疫,恰逢荒年,被封锁的西京再也找不出一颗粮食。
人吃人、人吃土,都成了常事。
父母死后,我拉着七岁的春生,一路北上,直到长安。
我父亲总说,人有手有脚的,总不会饿死。
可这话有时也不对。
有手有脚,也一样会被饿死。
就像他们面朝黄土种了一辈子的粮食,最后还是饿死在了庄稼地里。
而我有手有脚,还是被牙行赶出来了三次。
牙行的牙子被我弄烦了,张口骂我臭得像滩烂泥,脏得像土里的蛆,谁会愿意买我。
周围采买的人家也都微掩口鼻,面露不愉地看着我。
我不安地捏了捏衣角,人却在门口没动。
为了给自己谋一份差事,我已经在护城河边搓了三回澡了。
早春的莺啼解了绵延千里的冰雪,可护城河还是冷得让人心颤。
可再怎么搓,晒得皴裂的皮肤,和骨瘦如柴的身板,是怎么也没办法短时间内补回来的呀。
春生还在破庙里等我呢。
我一咬牙,“扑通”跪了下来。
“大爷!我肯吃苦,又踏实,只要能吃饱,我什么都肯做!”
“你别看我现在黑瘦黑瘦的,我以前很白很健康的,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大爷!”
我的脸被捏了起来,人牙子咧着一口大黄牙,挑剔地看了看。
“尚有点姿色。”
“小爷给你指条明路吧。”
他的手遥遥往南一指,长长的浮光巷尽头,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高耸矗立,浮光跃金。
遥遥的笙歌丝竹之声传来,尽显奢靡。
我知道那是哪。
可是我阿娘说过,那地方,好人家的姑娘是绝不会去的。
“那里的姑娘都是坏姑娘吗?”
我问过阿娘。
阿娘沉默了很久,然后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她们不是坏姑娘,她们是可怜的姑娘。”
“阿笙,你记住。世界上的好坏没有绝对,好人也可能做坏事,坏人也可能做好事。如果永远只盯着人的一面看,会让自己变得狭隘。心胸如果不敞亮,那做人就会很累。”
时也命也,命运多波折,那是我的劫难,并非我所愿。
我可以做可怜的姑娘,但我不会做坏姑娘。
我家里还有个七岁的阿弟,我不能让他饿肚子。
我得去。
我入青楼的日子,是中秋佳节。
长安城热闹非凡,家家幸福团圆。
和城外吃人的世界大不相同。
我拉着春生,走过长长的浮光巷,将自己卖了三十两银子。
2
我和春生被安排在了留香楼的后院柴房。
不大,但好歹是有了四面坚固的墙,和一个不会漏风的屋顶。
留香楼的妈妈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倚靠在门边。
“我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卖自己的小女娘。”
“你可知这留香楼是什么地方?”
我一低头,春生正竖着耳朵听呢。
“我知道的。”
我紧张地捏了捏衣角。
“我得用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给自己换一碗饭,一张床,一条活路。”
“妈妈,您是个好人。我还没到给您赚钱的年纪,可您还是让我和春生进来了。您还给了我银子,给我们吃和住。”
“阿笙记着您的好。”
摇曳的扇面缓了缓,一双温暖的手抚了抚我的发顶。
“真是个好孩子。”
“以后,就叫我媚娘吧。”
昏黄的夕阳落下,照得留香楼屋顶上的琉璃瓦璀璨夺目。
我和春生就这样留在了留香楼。
我年岁还小,不能接客,就先当了个伺候的小丫鬟。
我伺候的姑娘叫南音,是个十五岁的圆脸姑娘。
她跟别的姑娘不同,很是温和爱笑,待人也和气。
没有客人的时候,她总是坐在窗户上,撑着脑袋看月亮。
她那挂着铃铛的脚丫就在空中晃啊晃,丁零当啷的地响。
她说她以前的名字叫二丫,因为她是家中的老二。
她家有三个孩子,被她好赌的爹卖了俩。
她说我的年岁,跟她的三妹妹差不多。
所以她一看到我,就觉得亲切。
南音有客人的时候,里间是不用我伺候的。
但我得守在门口,留心着里面叫水。
除了头牌的客人能过夜,其他妓子是不留客的。
所以南音隔一两个时辰就得叫一次水。
有次客人多,连叫了六次水。
最后一个客人走后,南音已经瘫在床上起不来了。
她目光呆滞地躺在鸳鸯交颈的薄被上,青紫的痕迹布满了全身。
我给她擦了身子,换了床单被套。
她就缩在被子里,呜呜呜地哭。
忙得走不开的时候,春生偶尔也会来给我送饭。
他迈着两条小短腿,目不斜视地穿梭在那些沉溺于欲望的男男女女中间,然后将跟人差不多高的笼屉递给我。
他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总是眨啊眨,玉雪可爱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因为不用饿肚子,春生慢慢地长开了。
后院的厨子厨娘们都很喜欢春生,常常给他塞些吃食零嘴。
留香楼的姑娘们也很喜欢春生,可我总担心楼内的环境会影响春生的心性,所以很少叫他来楼内。
护城河畔的柳树发了两次新芽,我和春生也在留香楼呆了两年。
那日我回后院拿东西,看到了坐在墙边的春生。
他侧着耳朵听着东边的方向,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我放慢了脚步,悄悄地走到了他边上。
“人之初,性本善。”
东街朗朗的读书声,顺着明媚的春光漏到了浮光巷。
上午的留香楼静悄悄的。
“人之初,性本善。”
春生的小嘴微张,小声地跟着念。
“性相近,习相远。”
春生的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性相近,习相远。”
春生七岁了,到了该读书的年纪。
我向媚娘请了一天假,给春生换了一件干净妥帖的衣服,就牵着他来到了东街的私塾。
先生五十多岁了,胡子很长,看起来很和蔼。
交完了束滫,春生就能去读书了。
这是爹娘死后,我最高兴的一天。
我给春生买了笔墨纸砚,买了新鞋,裁了新衣。
裁衣剩下的料子还有多,我又挑挑拣拣地给他缝了个书袋。
我还给他烙了两张薄饼,里面刷了酱料和土豆丝。
东街离我们这有些距离,况且中午浮光巷人来人往的,春生一个男孩子,不好出现在这里。所以我索性就直接让他在书院吃午饭了。
春生也很高兴,他在我旁边跟上跟下的,像个小尾巴。
墨似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星星,亮晶晶地充满了希望。
“阿姐,我高兴!”
“阿姐,我一定认真读书。等我有出息了,我就接你出去买宅子!买糖糕!买所有好吃的东西!”
我笑得眉眼弯弯,不住得点头。
“春生那么聪明,长大一定会当大官。阿姐等着你。”
3
春生上学后,性子沉稳了不少。
他不再向小时候那样又蹦又跳,高兴了就往我身上扑。
但还是愿意将学校里的事讲与我听,闲时也教我认字,教我读《孔孟》。
偶尔南音来后院找我,他也会刻意出门避开。
他说这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南音听了就咯咯咯地笑,然后转头看我。
“我就说别送他去读书吧!这下好了,成了个书呆子!”
春生气得黑了脸,一个八岁的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老成表情。
南音已经是个十七岁的成熟姑娘了,那圆圆脸也变成了鹅蛋脸。
她的脚上仍是那副银色的铃铛,走起路来当啷作响。
她的眉眼娇艳甜美,专门来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多。
我也得了不少赏钱。
隔壁屋的芍药却不太开心,芍药25岁了。她在这歌舞升平的留香楼呆了十年,是个老姑娘了。
很多芍药的熟客都觉得她少了那份滋味,纷纷找上了南音。
芍药知道后,气得噼里啪啦地砸了好多东西,对着伺候的小丫鬟又拧又骂。
她骂得大声,声音尖锐,我却咂摸出些悲凉来。
伺候南音回来,我在廊前遇见了她。
她一身艳丽的芙蓉裙,一张未点先红的绛唇。才25岁的年纪,眼角竟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
“把这个给小青。”
她将手里的药交给我,然后面无表情地关了门。
初秋的深夜带着微微的凉意,呼啸的风源源不断的穿过廊前,也不知她在那里呆了多久。
“其实…姑娘过得很苦。”
小青就是那个被拧的小丫鬟,她拿到药就哭了。
其实芍药拧得一点也不重,小青的手臂连点红都没有。
她只是心里太苦。
留香楼里没有永远年轻的姑娘,但永远有年轻的姑娘。
焉知南音,会不会是下一个芍药。
而我,又会不会是下一个南音。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留香楼里,遍地都是苦命人罢。
我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门却望见了一盏小灯笼,在漆黑的深夜闪着暖融融的光。
春生站在月光下,搓着手等我。
他长得很快,去年刚做的新衣又不够穿了。
八九岁的年纪,就跟人家十几岁差不多高了。
看到我,他的眼睛亮了亮。
“阿姐,我不喜欢你在这。”
回去的路上,春生吞吞吐吐地说道。
“怎么?书院有人说你了?”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没有,只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
我松了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
“春生,我为你,又不止是为你。”
“长安路何迢迢,我们快饿死的时候,是媚娘收留了我们。”
“你教过阿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我怎么报都不为过。”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阿姐,等我们赚了钱,拿双倍的钱还给她好不好?我不要你做这…”
他红了脸,没有再说下去。
我停下了脚步,他终究还是嫌弃有一个勾栏院里的姐姐。
我望向了他漆黑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春夜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冰雪消融,万物复生。
春生。
“春生,若有得选,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天地飘渺,圣上荒淫无道,民生多艰,漫漫人间,我们又能去哪里赚钱。
就如这暗无天日的夜,连点熹微的光都看不到。
“那我就当了我的玉佩,反正找了那么久也找不到,干脆不找了!”
他一把将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扯了出来,满脸厌弃。
“我甘愿就这样陪着你!”
“啪!”
我生气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我发现春生的时候,是在官道边上。
他的身上没有身份的标志,只有一块精致的玉佩。
上面雕了一朵凌寒而开的腊梅花。
玉佩触手温良,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西京的玉石匠说,那是外邦进贡的和田玉,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带。
所以我一路将他带入了长安,一路有多曲折艰难他是知道的,我只盼着他能够找到家人。
他应该有一个更美好安稳的人生,而不是和我一起在沾满了苦水的泥潭里挣扎。
4
春生的头歪到了另一侧。
整张秀气的脸都埋在了阴影里。
我有了片刻的无措。
“春生…”
我的手突然被抓住,春生红着眼看我。
“阿姐,我…”
不知什么时候起,春生脸上的婴儿肥早已褪去,露出了少年秀气的下巴来。
我强忍苦涩,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答应我,一定好生保管这玉,直到找到你的家人。”
他倔强地抿着嘴,好看的眉轻拧。
“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放下心来。
我已经十四岁了,再一年就能接客了。
这两年春生的束滫和笔墨纸砚等消耗品,已经将那三十两消耗了个七七八八。
仕途一路何其艰难,没有钱财支撑是断然走不下去的。
先生总说春生聪明有灵气,是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才。
万一真的找不到家人,我也一定要将他给供出来。
只有我支持着他将这条路杀出来,我们俩才算有了指望。
之后的日子,春生越发的沉默。
只是发了狠的读书,对自己近乎苛刻。
脸都瘦了一圈,一双眼睛却越发深邃。
这一年的冬天,留香楼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初冬,长安城里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地上覆了雪,天下尽白,遮掩了世间一切的脏污。
天气却更冷了。
芍药就死在了这样的天气里。
她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脖子上深深浅浅的青乌。
媚娘说,她被客人活活掐死了。
客人叫陶寅,总喜欢在做那些事时掐人家脖子,听说在别处玩死了好几个姑娘。
他第一次踏上留香楼的时候,媚娘霸着门口,死活不让他进。
陶寅也不恼,他嘻嘻一笑,第二天就让他爹封了留香楼。
封了三天,留香楼里的姑娘都愁容满面。
小青说,那天晚上,芍药敲开了媚娘的房门。
于是第四天,留香楼就开了,陶寅进了芍药的房门。
芍药死后,陶寅赏赐似地丢给了媚娘三百两银子,然后甩甩扇子走了。
边走还边骂骂咧咧地喊晦气。
似乎人命不是人命。
我忍不住冲了上去。
却被媚娘死死拦住,她叹了口气。
媚娘自己又加了三百两,喊来了芍药的家人。
她的爹娘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一个成了家的弟弟,一个嫁了人的妹妹。
两人欢天喜地地拿了银子,谁也没有看地上的芍药一眼。
南音和几个姐妹凑了银子,将芍药葬在了城西的山上。
墓碑请了春生来写,少年的字迹遒劲利落,很是好看。
这第二件,发生在过年前的最后一天。
我和春生在房间糊窗纸,南音笑嘻嘻地从门外探进来脑袋。
她一身鹅黄绒袄,脚上一双胭红的羊皮小靴,她没有再戴铃铛了。
“阿笙,明年开春,我就要走啦。”
“去哪里?”
“害,一个胖员外给我赎了身。他是来京里采买的,等开春了,我就要跟着他回老家了。”
我点点头,露出笑脸来。
“也好,总算能过些安稳日子了。”
她浅浅地笑了笑,却并不显得高兴。
“给,春生今年的压岁钱。”
她伸手递给我一个红封。
然后又去摸春生的头,直把春生摸得频频皱眉才停手。
“对了,春生的那块玉佩,我今日好像在一个客人身上见过类似的…”
南音停住了往外走的脚步,忽然说道。
“知道是谁吗?”
“具体身份不清楚,他好像说是…说是永安侯府的。”
永安侯府,是皇帝的亲舅舅家。
侯爷是勇冠三军的大将军,侯夫人是金陵首富宋家的大小姐。
如果南生真的是永安侯府家的,那他是人中龙凤也当得的。
我又惊又喜,觉得上天待我不薄,日子总多了些新的希望。
侧头望去,春生却比我淡然许多,他僵着脸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