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时节,陌阳皇宫中百里花开,锦绣繁华,美不胜收。
近几个月来,一桩关乎于当朝废后起死回生的奇事,成了整个天下都破津津乐道的话段子。
“今日晨间,外先闹得慌,却是为何?”
相较于整个天下的咋呼,奇事的主角则坦然了不只半点,此时,她面上没得什么表情,卧坐在床榻上,左手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右手执着一柄汤匙,缓缓地搅动着,淡淡问道。
“回娘娘,”立于床前的宫娥生得一张清丽的容颜,神色却是漠然的,她恭恭敬敬地弓着身子,回道,“灵越帝姬养的一只狗走丢了,那小狗跑到了这织锦宫附近,今日晨间那番喧闹,应是寻那条小狗造成的响动。”
“……”她印堂一阵黑,被药水呛了呛,随后便不再搭腔了,只默默地舀起药汁喝着。
“……”宫娥沉默了一瞬,似是忍了忍,却终是没忍住,终究还是抬起头,望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眉宇间不禁夹杂了一丝忧色,道,“娘娘,你便对奴婢说实话吧……那日夜里,你果真是做了那般的傻事么?”
“唔,”她舀起一勺药汁,朝唇边送去,唇畔携着抹立时便要僵掉的微笑,“明溪,你想说什么,便说吧,不消同我绕什么弯子。”
“娘娘……”唤作明溪的宫娥沉吟半晌,终是抬起眼来,直直地望向那女子,双眸中竟是含了几丝水汽,“奴婢自小入府伺候你,与你一同长大,你的心性性格,奴婢又岂会不了解?”
“……”她的双眸微动,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你虽心高气傲,却绝不会做出畏罪自尽之事,那日夜里,动手伤你性命的不是别人,正是皇上,你如今装作一切都不记得,是想留下一条命,好重振你南家一家——”明溪双眸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娘娘,奴婢所言,可是对的?”
“……”闻言,她面上那抹倒僵不僵的笑彻底僵了,只缓缓将手中的药盅放到了床头的雕花小案上头,复又望向明溪,颇语重心长地道,“明溪,你须晓得,在没得证据的情况下不能随便怀疑人,捉贼拿脏,捉奸在床。”
“这……”
“那日夜里,我自一口棺材里头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双眸中是一片坦然,坦然里头又含了三分的恳切,望着明溪,万分诚恳道,“那日夜里,我究竟是畏罪自尽,亦或是皇上对我下了杀手,我也是真的再不记得了。”
“……”明溪的双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一时不知作何回应,只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正是此时,自宫门外头却忽地跑进来了一个小宫娥,面上挂着丝惊慌,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了地。
“何事?”床榻上的女子微微垂首,望着那气喘吁吁的小宫娥,端着嗓子道了句。
“回禀娘娘,皇、皇上他来了!”小宫娥一张小脸因着方才急促地奔跑而泛着红晕,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道,“就在外头了,立时便要到了!”
“……”她的左眉不由地微微挑了挑,又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教人望不清她的眼中的神色。
明溪细细地望着她,心头慢上了一股子奇异的感受,只觉眼前这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姐,竟是道不出的陌生。
当年那个毒害皇帝独揽霸权的一朝女尊,似乎真的一去不回了。
却不知,这于如今这个失去了显赫家世的废后南泱而言,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她微微凝眉,顿觉心头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皇上驾到——”
宦臣尖细的嗓音绵延拖长,传入了织锦宫的大门,而随之而入的,还有一大群的人。
小宫娥连同明溪纷纷跪了地,额贴着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她见状,不禁心头一阵尴尬,而这尴尬里头又夹杂了丝惭愧,算来,她重生到这里也有段时日了,因着这皇帝从未来瞧过她这个娘娘,是以,她也未曾像明溪讨教过,这见了皇帝,她这么个倒皇后不皇后的身份,该如何自称,又该如何见礼。
思索顷刻无果,她咬了咬牙,一把掀开了锦被从床榻上下了床,双膝一弯便跪了地,亦是仿着明溪同那小宫娥的模样,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扯着嗓门儿高声地说了句,“吾皇万岁。”
一时间,四下里竟是诡异的寂静。
她跪伏在地,半晌没闻见什么动静,心头便打起了鼓——果然这礼没行妥当么。
“你大病未愈,又何必行如此大礼,”一道清冷微凉的男子声线远远地从头顶上方飘来,传入了她的耳朵,却像是敲在她心头一般,“都平身吧。”
“谢皇上。”
她又叩了一回首,这才缓缓地从地上站起了身子,明溪连忙上前来搀着她的手臂,她拿眼风儿微微一番打望,却见明溪的双眸中隐隐地闪着一丝泪光同苦楚。
“都先退下吧。”那道微寒的男子声线又响起,教人听入耳中心头亦是一阵发冷。
她始终默默地垂着头,望着脚下的一双绣花鞋,只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那道宫门被重重地合上。
演戏,演戏,你现在要做的只是演戏而已。这是你吃饭的本事,不要太紧张,牵着梦的手,跟着感觉走。
她几声深呼吸,心头忙安抚了自己一番。
“朕还真是小看了你,你的命,果真是硬。”
听了这般的一番话,她这才从自我催眠中醒了醒神,缓缓地抬起了头,微微眯了眯眼,就着从窗口倾斜而入的阳光,将这位明溪口中城府极深的美貌皇帝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只见来人身着一袭玄色绣龙的衣袍,长发高束,戴着一顶冕旒,一连串的玉珠子层层掩盖,而那串珠子下头,现出了一双眸子来。这人的一双眼生得极深,面容的轮廓锋利,似刀子削出来的一般,端直高挺的鼻骨下头是一双极凉薄的唇。
她面上浮上一抹端庄的笑,终究还是恭敬地垂下了头,回道,“皇上这话,倒真是谬赞了。”
“……”他面容漠然地望着她,半晌后,又道,“听说,你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失了往时的记忆?”
她微微颔首,容颜恬静淡然,应了声“是”。
“……”见状,那人却忽而笑了起来,他上前几步,一把勾起她的下颔,沉寂冰冷的双眸淡淡地对上她,薄唇微启,道,“你可晓得,朕登基即位之前,便听闻这天下的人说,这世间,没有人晓得你南家大小姐究竟有多聪明。”
“……”下颔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她的眉微拧,望进他的眼。
“人死不能复生,若然,则必有冤情——”他的唇微微勾起,望着她,复又续道,“刑部尚书同兵部尚书联名上奏,要朕彻查南丞相贪污受贿一事,南泱,朕还真是小瞧了你。”
“……”
“你以为,朕会让你南家,你南泱——翻身么?你以为,搬出了月陨宫,你便能东山再起了么?”他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淡淡道。
“朝堂之事,”一阵钝痛袭上心口,她伸出右手捂住心口,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面上仍是一派地镇定,淡然道,“与我何干。”
“好一句‘与我何干’!”他端着一副讥讽的笑,定定地瞧着她,半晌方才又道,“无论你失忆一事是真是假,朕都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
“……”
他朝她走近几步,忽地俯低了身子,朝她附耳道,“你南泱此一生,都注定斗不过朕,万皓冉。”
旧伤未愈的身子自是经不起这厮的这番折腾,是以她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忍了忍,却终究还是没忍住,一道血丝便顺着嘴角流了下去。
“其实,你没死,也许亦是件好事。”他缓缓伸出手,将她嘴角的血丝拭去,莞尔一笑道,
“若你死了,朕倒真会少了许多乐趣。”
“如今,南泱不过是个废人,皇上大可高枕无忧,当年那个与你争天下夺皇权的南后,已经死了。”她微微侧头避开他冰凉的指尖,朝身后退了几步,面上一派地沉着大定,望着他,沉声道。
他淡淡地眸子又望了她半晌,只觉眼前这张妖艳绝世的容颜,除却那几分病态的苍白之外,分明还同往时一模一样,却又有几分不一样,然而,他思索了半晌,仍是没能想出究竟是何处不同。
思量无果,他收回视线,缓缓地旋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踏出了织锦宫的大门。
望着那抹笔直玄色的背影远去,她只觉浑身的气力都在瞬间被抽尽了一般,身子一软便跌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真不晓得,这个“南泱”,她姚敏敏还能演得了多久。
同明溪这几个月的相处,她没有漏过任何一处细节,将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前皇后竭尽所能地扮演着。
只是,这个王朝,这个时代,这个皇宫,这个皇帝,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股子莫大的无助感涌上心头,她的双眼一湿,便觉几滴水珠子快要溢出眼眶,连忙扬起了头,硬生生将那几滴泪珠憋了回去。
那天,她跟着剧组一道,去一处深山取景,却碰上了天杀的泥石流,那场颇是有那么几分惨烈的车祸,说来也真是可笑得很,竟让借尸还魂这般荒诞的事发生在了她姚敏敏身上。
想她这么一个在过往的二十四年岁月中,连一次“再来一瓶”都没中过的二线演员,居然能在临死前得老天眷顾,重生一遭,真不知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
这个朝代,在中国历史上是没有的,也就是,她那些所谓的历史常识在这里半点用处都没有,她一个现代人,魂穿到了这么个堪比慈禧太后的废后身上,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没有皇帝的维护,在这深宫里头,又要如何安身立命?
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她只觉一阵疲累,便合上了双眸。
想她姚敏敏,童星出身,从十四岁就开始接剧拍戏,在娱乐圈那趟浑水里头摸爬滚打了整整十年,如今老天还真是垂青她,竟是要她切身实践,来客串一把深宫废后。
不过……她缓缓睁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坚毅的光芒。
根据宫斗的铁定律,如今,她凭着从前这个南泱的狠辣手段在整个皇宫乃至王朝造成的影响力,加上自己的看家本事,要在这里混上一口饭吃,应该或许可能大概……也还不算是件难得逆天的事。
“娘娘……”
忽地,门被人从外先推开了,明溪口里唤着,走了进来,却见自己的主子正坐在地上,不禁惊了一惊——
“娘娘,你怎么了,怎么坐在地上?”说着便上前来一把搀上她的手臂,预备将她扶起来。
“不碍事,方才动了气,兴许是伤又犯了。”南泱面容苍白,就着明溪的手缓缓站起了身子。
“娘娘,”明溪的双眸中闪着点点泪光,她望着眼前这面容憔悴的女子,含泪道,“奴婢知你心中有千般万般的恨,你自幼便是相爷捧在手心里教养大的明珠,何曾受过这等苦……只是,如今这境况,你切莫惹恼了皇上,先保住你这条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嗯。”她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