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先生,家宴已经安排好,这几天大家陆续都到了,只差南边的阿七,那边刮台风,航班取消了,说中秋那天肯定到。”顾琳说完就坐在那人身边。
这院子里因为有两棵海棠树,所以大家都叫这里海棠阁。如今树上叶子黄了,落了一地,顾琳让人打扫干净,把藤椅搬出来,让华先生在院子里歇着。
这个传说中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看书,手边点了香炉,沉水级的文莱沉香料,埋炭空熏,散发出淡淡的味道,弥漫了整座院子。
他就是华先生,三十几岁的男人正该是好时候。可惜他身体不太好,最近很少走动。
沐城里人人都听说过华先生,他是敬兰会的主人,收古董,也做木头香油的生意,可实际上,敬兰会已经是黑道霸主,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他并非什么好人。这男人狠,十六岁混出来,到如今赢得了老狐狸的名声,政商两界,他手里握的东西太多。哪日皱皱眉,沐城的人就能死掉一半。
各种消息很多,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很多。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狐狸一样可怕的男人,是个药罐子。
华先生身体不好,而且人也很懒,他这几年连女人也不养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玩香。今天也一样,他穿一件白色的唐装上衣,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转向顾琳。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
顾琳跟了华先生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他的目光。他看人太直接,不动声色,像带了刃,非要从你心里刮出点什么才罢休。
顾琳低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华先生撑起身来活动手脚,他把手上盘的珠子递给她,沉声问:“第几年了?”
顾琳盯着自己的脚尖,答他:“第六年了。”
华先生沉默,似乎有点感慨,盯着顾琳又看了看,笑了:“是啊,你跟着我六年了,如今……十八了?”
她心里一热,点头。
“十八,裴裴当年也是十八。”华先生的笑渐渐冷下来。他时常问顾琳“几年了”,她每次都会像方才那样安安静静地回答他,似乎他对她跟了他几年十分在意。
顾琳虽然不知道原因,却自知这数字对他而言是特别的。那么顾琳对华先生,也应该是特别的。
可今天,顾琳第一次听见他提起别人的名字——裴裴?
好在顾琳六年时间没白费,学会了华先生的沉稳,就算有疑问也知道掩饰。
华先生心情不错,顺了顺气,拉着她的手,上下看看她,又离远了一些看,然后他摇头说:“可你比她好,裴裴那个时候可闹了。”
“华先生……”
“没事。对了,今年家宴开放,不用叫人查身份了。”
顾琳惊讶地看他,家宴是敬兰会各地堂主一年一度的聚会,选在中秋这天举行,也是道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因此,敬兰会往年都高度戒备,怎么可能不去查,让人随随便便出入兰坊?
“怎么了?”华先生低头轻轻嗅嗅香气,见顾琳欲言又止,扫了她一眼。
顾琳立刻知道这是命令,把疑问咽回去,低声说:“是。”
台湾这里留下了很多过去的传统建筑,兰坊原本是条街,后来这条街的地皮被人全部买下来,建了堂子,渐渐发展成一个组织,大家都叫它敬兰会。
如今敬兰会已经传了五六代,这二十年在华先生的手上风生水起,分堂遍布台湾岛。两年前,沐城这里大堂主的位子,被主人华先生安排给了顾琳。当年的顾琳还是小丫头,她自小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混帮派,早熟的经历让她做起决断来十分狠戾,远超成年人。华先生看上了这一点,随身带着她,到如今,他身边的一切都靠顾琳打理。
顾琳走出去吩咐,今年家宴不查来人身份。这决定没人敢反驳,现在她说话就是华先生说话。
她安排好一切,再回到海棠阁的时候,院子里的男人刚喝完药,满院子药香。
最最传统的中药,熏香炉,藤椅,古式院落,这方屋檐下的男人安安静静,轮廓模糊,和传言里的他毫无关系。
毕竟都是人,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一个也逃不了。
顾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感慨,她有些怅然,走过去替华先生收拾药碗,冷不丁却被他捏住了手腕。
华先生那瘦长苍白的手指顺着她的袖口往里探,一路冰冰凉凉。
顾琳第一个念头是,他的手还是很凉,明明刚拿过温热的药碗,却没能焐热。
她大着胆子看他,那双眼睛里有她没见过的光,像前几夜透过海棠树一点一点渗下来的雨水,凉而静。
华先生才三十六岁,容颜未褪,心却已经这么老。
顾琳想说什么,他没让她说。药香让他似乎有些困倦,他顺势抱住顾琳,她不敢动。
他让她趴在自己怀里,慢慢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的宝。
她枕在他的腿上,听见他轻声说:“你比她好,你比她听话……顾琳,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我拆掉两块刚开发的地皮,给她建玫瑰园,当她的生日礼物。”
顾琳声音平静地说:“华先生,您不会随便听一个女人的话。”
她感觉到他在笑,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照做了,那傻孩子,自己胡指的地方,根本种不活花。可我为了哄她高兴,每个星期都让人运新鲜的玫瑰,装给她看。”
那几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让他连着血肉一起疼,他也愿意宠下去。
顾琳强忍着好奇,她不知道华先生在说谁,这些事是他第一次提起。
他的手依旧凉凉的,却不肯再说话了,抱着她陷入回忆。
过了一会儿,华先生突然说:“叫我一声。”
顾琳恭恭敬敬地开口:“华先生。”
“叫我的名字。”
顾琳吓得一抖,摇头看他:“华先生。”
他笑了,抬眼看院子上灰蒙蒙的天:“你们都忘了我叫什么……她走之后,再也没人那么叫我。”
转眼就是中秋,一连几天一直下雨,到了中秋这天,傍晚雨终于停了。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萎靡不振,遭了雨,连最后那点叶子也湿答答地砸在地上。
华先生踏着叶子走出来,依旧穿着白色的丝绸上衣,腕上盘了长长一串沉香珠,颜色暗沉,多年的包浆生出丰润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经年的故事。
顾琳远远地等在长廊里,陪他走去前厅。她看他一路过来,觉出华先生今日气色不错。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安静儒雅的男人,气态从容。
男人能当得起从容,就自然引人侧目。
顾琳大着胆子看,看得耳边微微发热。
华先生显然看出她眼睛里的痴,定定打量她一眼。顾琳立刻低头往前走。
他笑了,声音有些轻:“我都懒怠一个月了,有什么好看的?”
顾琳知道他在跟她开玩笑,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她刚成年,平时是个雷厉风行的小丫头,可在这心思上怎么也藏不住。
顾琳转转眼睛,忽然就有点有恃无恐,抬头答他:“华先生最好看。”
他被她逗笑了:“再好看也到年纪了,早晚你都会明白。”他说话一直轻,因为身体的缘故,中气不足,但那压迫感是如影随形的,从不给人弱势的感觉。他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口气淡了。
前厅里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大家来自天南地北,难得见面,正说得热闹,忽然看到主人出来了,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分站两排。
华先生站在主位上看看大家,四下安静。他不说话,这时间就过得格外漫长,可谁也不敢动。沉默了很久,华先生终于坐下,依旧不开口。反而是顾琳上前一步,示意大家也随着坐。
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松了松,主位上的男人清清嗓子,笑意是突如其来的,仿佛刚才沉默的人不是他。
华先生慢悠悠地开口:“中秋团圆,让各位回家来,一个是为了家里人聚聚,这是情分。另一个,这也是规矩。”
说完“规矩”两个字后,他停了一下,立刻有人头上冒汗。
他继续说:“南边天气不好,这是常事。”话还没说完,桌子一侧的光头男人突然站起来,腿开始发抖。华先生抬手,示意他先别紧张,继续往下说:“阿七,你那边台风,这是难免的,我没怪你,只是……”
阿七急急地喊出来:“华先生,这次是我忘了提前准备。”
上首的男人抿了一口茶,并没抬眼,只轻声说:“只是,台风难免,各地总会有预报的,要是今天台风还不停,你是不是就不来了?南边不是你一个人,别的堂主都怕耽误中秋,提早一周过来。只有你,等到最后才来。”
阿七冷汗涔涔,瘫倒在椅子上。
华先生继续说:“这是我还在呢,要是哪天……我等你来救命,是不是也怪到天气头上?”
顾琳挥手,立刻有人过去把阿七一左一右架起来,等着华先生指示。他不再说了,转头和其他几个堂主聊了些别的,除了阿七,其他人都慢慢热络起来。
过了一会儿,菜已经端上来了,华先生终于想起这边还冷落着一个人。
他转过头,那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阿七。
阿七瞬间觉得自己逃不过,从脚底腾起一股冷,刷地让他眼前一黑。
阿七迷迷糊糊听见那人说了句:“带出去吧,右手留下。嗯……他现在的地方,先交给他弟弟。”
阿七彻底晕过去,随着这句话说完,仿佛他的右手已经被砍了一般。
随后一切如常,这个角落谁生谁死,都和其他人无关。
兰坊的厨子都是多年的老师傅,菜做得精致又好吃。华先生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家宴也不铺张。顾琳又是个聪明人,因此准备的菜南北方的都有,照顾了大家的口味。
阿七那档事前后不过十分钟,过去就过去了,大家连表情都没变,就接着投入这场聚会。
华先生依旧吃得少,而且很慢。他慢慢地喝茶,两个堂主一左一右围过来,这两人是老堂主的侄子,大一点的叫陈峰,坐得离华先生最近。他们正和他说东南亚新找到的一片林子,里边有不少好木头,只等对方的价钱。
华先生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着腕上的沉香珠,眼睛在打量下边,看到几个男人围着拼酒,还有少数的女堂主聚在一处。
众生百态,这么大一个家,谁和谁的心思都靠猜。
外人说他狠,可这日子他过了二十年,如今能坐在主位上,不能光靠狠。
旁边两个堂主正说到关键,却发现华先生的目光不在他们身上,那人一时停了话,不知道怎么接。偏偏华先生那双眼忽然转回来,看着他们俩点头:“不错,只是价钱上,没算错的话,阿峰,你起码多抽了两成。”
陈峰手里的筷子啪啦掉在桌上,不住地擦汗:“是,我……我粗略估的,回去立刻详细报上来,具体的数您亲自看。”
华先生笑了:“没事,我又没说是你自己瞒的,只是怕你糊涂。”
他这笑似真似假,半点看不出真假,只剩一双眼,沉沉地看过来,却让陈峰受不住,自请责罚。
白衣的男人伸手抬住对方的胳膊,让他别紧张,慢慢地说:“这些钱都是小事,兄弟们都有家有业,自然都想多挣一点。是人都会自私,是账就有水分,只是我给你们的分成,已经是考虑过这一点水分的。大家彼此体谅,这才和气。”
华先生原本声音不大,可人人都竖起耳朵追着他。果然,这话一出,满座的人骤然安静下来。
顾琳在一旁站起来,见华先生恢复夹菜了,这才示意大家继续吃饭。她挨个过去敬酒,场面再度恢复热闹。
可是顾琳那口酒还没咽下就听到前厅大门外一阵呼喊,随后门竟然被人踹开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一定是有人找死,才敢在兰坊的家宴上不规矩。可是他们看向门口的时候却都愣住了。
进来的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裙,身上都是雨水,仿佛她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在下雨的时候就等在外边。
几个老会长过去的亲信全都看出不对劲,有人率先喊了一声:“三小姐?”
顾琳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拿枪直指门口的闯入者,让人迅速围过去,可是为首的男人却摁下顾琳的手。
华先生看向四周,所有人立刻退后站着,偌大一个前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
他慢慢地拿手帕擦干净手指,很久之后才抬起头,看着门口的人,微笑着说:“裴裴,回来就好。”
顾琳心里一惊,这是……他说的那个裴裴?
她盯紧对方,多么狼狈的女人,原本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如今也被雨水淋得苍白憔悴。何况……顾琳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十分眼熟,似乎是个明星。
她来不及想清楚,华先生却低声吩咐:“让大家都退后。”
他话音刚落,隔着长桌的闯入者却突然拔出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华先生。
情况突变,从来没有人这么嚣张,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袭击敬兰会的主人。分堂主们全都急了,拍桌而起,要冲过去。千钧一发的时候,华先生突然开口,看着大家扔出一句:“把枪都放下,谁动,我让谁先死。”
没有人再敢出手,连顾琳都退到他身后。
华先生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向餐桌前方,迎着那个女人的枪口,一如既往,不动分毫。
“裴裴……”
“闭嘴!”
六年后,这是裴欢第一次看见他,他看上去身体更不好了,似乎这六年的时间把他最后那点冲动和信念都磨光了,如今他坐在那里气度依旧,目光却沉如死水。
裴欢的手出了汗,死死握紧枪。她指着他,逼自己开口:“华绍亭,是你说的,今天我可以杀了你。”
那狐狸一样的男人听到这话,竟然还能笑出来。
一旁众人纷纷抬头,惊讶于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而华绍亭只是喃喃地念:“裴裴,你只有这次肯听我的。好,你既然遵守约定回来了,那就动手吧。”
他不躲不避,不许任何人出手阻止。
“华先生!”顾琳大惊失色,企图扑过来,可是华绍亭回身狠狠看她一眼,顾琳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可疑的女人:“可是她……”
所有的震惊和疑问都被压下去。
纷纷扰扰无数人的喊声里,其他人的影子都淡下去,就只剩他们两人。
裴欢盯着华绍亭那双悲喜不惊的眼,这六年的恨意就像身上的雨水一样,旷日持久,只等着这一日劈头而下。她胸口疼到无法控制,他近在咫尺,昔日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这就是华绍亭,她爱了十多年,爱得无怨无悔的男人。他是她的大哥,曾经把她宠到天上去,护着她那么多年。
可如今她要回来报仇。
裴欢的眼睛通红,华绍亭看着她叹气,仿佛六年前一样,说:“裴裴,别哭,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杀我,我不躲。”他说的是真的,耐心哄她,“听话,开枪吧。”
“华绍亭……闭嘴,你闭嘴!”裴欢的眼泪汹涌而下,她受不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能让她回到那个晚上——冰冷的产科,那么多人按着她的手,她眼睁睁看着镇静剂的针头,渐渐发了疯。他们强迫她放弃孩子,要生生碾碎她的全部希望,她撕心裂肺地挣扎哀求,可是没有人能救她,那一刻她几乎想要杀光所有的人,疯狂的念头和恨意让她窒息。
她当时想,有朝一日,这些苦这些恨,她要让华绍亭统统尝一遍。
杀了他,她必须杀了他。
裴欢闭上眼睛,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双手握紧。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扣下扳机,开枪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四周哄然乱起来,无数人大喊的声音,桌子倾翻,空气里绽开血的味道。
中秋月圆人团圆,好好一场家宴,谁都想不到,兰坊竟然会被一个女人倾覆。
裴欢瘫倒在地,手里依旧握紧枪,有人冲过来扭住她的手,用枪顶着她的后脑,把她拖走。
不知道过去多久,裴欢一直不敢睁开眼睛。
她终于开了那一枪,她的心跳、呼吸、感情,通通都不再属于她自己。她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苦熬。
一切都能随着他而去,仿佛生命里,全部的爱和恨都烧尽了。
到这一天她终于明白,如果华绍亭死了,裴欢也会死。
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所以,老狐狸没有那么容易死。
这句话是华绍亭的私人医生隋远说的,隋远是个医学天才,但是天才疯子一线之隔,越聪明的人就越容易手段极端。隋远早年被主流医学界所不容,入了敬兰会,一直是华绍亭的主治大夫。
中秋生变之后,这是第三天了。
隋远关上房门,回身看床上的人,男人左眼被纱布包着,呼吸倒平复不少。隋远看他宿疾没有复发,这才放下心,暗自感叹,怎么吃个饭也能闹成这样?
他刚劝走顾琳去休息,那位十八岁的大堂主看着坚强,可眼看华先生满脸是血的样子,她也红了眼睛,情绪激动。
这一切都是无妄之灾,无从说起。
海棠阁里本身就是个豪华病房,因为他们的华先生不去医院,所以基础医疗设施只好建在家里。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想翻身,隋远看他就来气,警告他:“你这几天还是老实点吧,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三小姐闭着眼睛开枪,否则你有几条命给她打?”
华绍亭轻笑,喘了一会儿平复下来,低声问他:“裴裴呢?”
“我能劝走顾琳,但她,我可就劝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里,这两天又下雨,她还那么淋着。顾琳想找她麻烦,我挡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解释清楚,兰坊里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脸,又问隋远:“我这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隋远正在看病历,犹豫了一下,就这几秒犹豫,立刻让华绍亭感觉到,他摇头:“说实话。”
“不会很久,我尽全力了,但那是子弹划过去……也许还能撑一阵子,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视网膜随时有可能脱落。”
“明白了,叫裴裴进来。”
裴欢一直没离开兰坊,她闭着眼睛开枪,自知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报仇的唯一机会,但她真的看见华绍亭的血之后,却一点安慰也没有。
裴欢终于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种毒,长在她的骨血里,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经无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华绍亭的房间里,六年前,这里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后,房间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
裴欢坐在他床边,一语不发。而华绍亭却闭着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渐渐哽咽,却哭不出来,渐渐用力,恨不得拧断他的手,他却不放开。
兰坊的屋子里总有股沉香的味道,掺着一点药气。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对看了很久,终于都平静下来。华绍亭慢慢坐起身,裴欢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发现自己还能帮他。
她认了,这一次,她杀不了他。
那颗子弹擦着华绍亭的左眼飞出去,拉开的伤口横亘,没入发际,伤好之后,也会有条难看的疤,不过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纱布缠着,却还像以前那样环着裴欢的肩膀,抱住她。
她终于在他怀里流出眼泪,这个怀抱已经阔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轻轻吻她的头顶:“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欢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她的肩膀。裴欢抬起头,正视他的脸,这张在她梦里总是出现的脸,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好像只是一个回娘家的妹妹,说:“头发还没白,可是你老了。”
华绍亭是老了,六年就让他消磨成了这样。他以前只是安静,如今却在放空,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裴欢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她抱紧他,然后在他肩头靠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像是离了水的鱼,压抑而难以平复。
“大哥,我嫁给蒋维成了,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说,却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没能杀你,我认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我再也不回兰坊了,好不好?”
华绍亭拍着她的背,从小就是这样,裴欢闹起来无法无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气了,会乖巧地安静下来。
裴家也曾声名显赫,只是当年一场变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对姐妹。老会长顾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们救回了兰坊。没过两年,老会长过世,华绍亭就认下这两个妹妹,负责将她们养大。华绍亭比裴欢大了十一岁,最初那几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华绍亭自己都想不起来,后来他怎么就放不开这个孩子了。当年的裴欢年轻气盛,漂亮又有恃无恐,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闹也好,折腾也罢,兰坊上下,哪个不知道,三小姐是华先生的命。动华绍亭可以,动裴欢必死。
当年人人艳羡,如今鸳鸯成冰,怎么就闹到不得不见血的地步。
裴欢想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的开了枪。
华绍亭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孩子,她早就没有当年嚣张的模样,如今他的裴裴变了很多,她长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复:“嫁人了。”
裴欢忽然有些紧张,想挣出他的怀抱,可华绍亭看着病恹恹的,手下的力气却让人无法反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继续说:“那就和他离婚。”
裴欢闭上眼睛,这是孽缘。
她拼命摇头,可他竟然连她摇头也不许,发狠地吻她,她厮打起来,眼看华绍亭额角的纱布渗出血,他还不放手。最终裴欢放弃,不再挣扎。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终于不再叫他哥哥,“华绍亭,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样伤人,他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情绪,他终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个让人仰视的华先生。
他很难过。
屋里屋外一阵沉默。
隋远在外边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绕回来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的两人起冲突。华绍亭的旧病险些复发,如今不能再生气。于是他念着医者父母心,还是决定敲门提醒。
这一招果然奏效,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
裴欢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抚过他的伤,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不是叫顾琳?她像我……那脾气,就像我十八岁。”
华绍亭听她说完,感慨地点头:“裴裴,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就是这样,从小被他宠得学不会低头。如今也一样,裴欢看见华绍亭身边有别人陪着,也肯定以为他要在对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这就是裴欢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任性妄为是缺点,可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欢起身给他的香炉里换香,动作有些生疏了,步骤却还记得。华绍亭静静躺着,透过炉子上徐徐升起的烟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女伴众多,毕竟是这条道上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大多腻了就打发。可日子久了,华绍亭也不知怎么就独独宠着家里这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女孩,就像旷野上刚刚长成的花,生动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华先生心思再深,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纵得过了火,以为那样快乐而禁忌的日子永远不会被打断。
人啊,这一生能付出的热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时光从来不等人,轰然碾过,就剩而今。
说什么都晚了。
裴欢没有急着离开,毕竟相隔六年后,故人再见。何况兰坊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一时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间里守着他,一连几天,除了隋远和两个随身的中医,华绍亭再不许其他人进海棠阁。
外边的闲话渐渐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将回到各自地盘去的时候,海棠阁里的那个人终于有了交代。
顾琳被叫进去。彼时,华绍亭正靠在窗边拨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拆线,但气色好多了。顾琳心里有疑问,可掩饰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两步,便看见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个裴欢。
对方似乎只是小睡,蜷着身体躺在那里,被子显然是后来被人盖上的,手边还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刚刚挑完,眼睛乏了。
顾琳突然觉得自己多余,偌大的一间房子,她站在哪里都不合适。这画面温馨得让顾琳说不出话,心里全部的疑问都被揉在一起,然后一路烧着她的心。
她不过多看两眼,华绍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顾琳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
他捻着那串珠子,不动声色地说:“三小姐回来了,往后,大家多照顾她。”
短短一句话,意义重大。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往后就是华先生的三妹。
顾琳心里一震,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几日她问过兰坊的老人,在她还没进来的时候,华先生确实有两个妹妹,三妹就是裴欢。只是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造成他们这六年不见,势如水火,这其中原因却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知道的人都不敢说。
六年只字未提,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想来这个秘密在敬兰会是要命的,说一个字,连累身后一家都要付出代价。
顾琳心下定了定,点头答应。
华绍亭又说:“家宴上的事谁也不许传出去,会里也不许再提。我的伤没事,养两天就好了。顾琳,你盯着,这事要是让外人知道,当天在场的各位分堂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华绍亭的口气依旧似有若无,手里的紫檀珠子被蹭得有了光,格外润泽,他提在手里,这边看过去,那珠子恍惚间就像一双双锋利的眼。
顾琳倒抽了一口气,认真地点头:“是,我交代下去。”
“还有,黑子这两天刚蜕完皮,脾气大,记得帮我提醒隋远他们,没事别去逗它,被它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琳扭头看看门外,正对着半边假山,下边有铺着沙子的浅池,那是黑子喜欢去的地方。黑子是条黑曼巴蛇,带剧毒的那种,从小就让华绍亭带回来,如今长大不少。当年他一见它就喜欢,非要养起来。起初,兰坊里的人都躲,后来大家发现毒蛇也没想的那么可怕,如果不招它,它并不伤人,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华绍亭还有些琐事,顾琳一一记下来,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动了一下,华绍亭立刻不再说话。顾琳会看眼色,赶紧说她先出去交代人办事。
她关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看见华绍亭起身过去坐在床边,似乎床上那人要起来了,于是,这么一个从不正眼看人的男人,此刻竟然低下头,在地上帮她找鞋子。
顾琳往前厅走,陈峰正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陈屿在外边晃悠,他们私底下和顾琳很熟,一看她走出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跟她套近乎:“哟,姑奶奶脸色不好?”
秋风瑟瑟,一阵一阵打在身上,顾琳抬眼看看,忽然笑了:“要变天了。”
“这话怎么说?”
“华先生交代,三小姐回来了。”
一层一层传下去,不过半日,兰坊的新人旧人,心里都明白了。
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又过去几天。华绍亭的伤口终于拆线了,疤肯定有,不过隋远说后期再做一些恢复,应该不会太明显。只是那伤口角度有些别扭,子弹划过去,刚好破开了他的眉毛。
华绍亭对着镜子自嘲:“这是断眉了,命薄。”
小小一条缝隙,但终究是她给的。
裴欢盯着他的伤口看,六年前她傻,六年后她还是软弱,还是下不去手。
晚饭的时候,华绍亭难得开玩笑,说要庆祝他断眉,要多吃一点补补,特意让人多做了几道菜。厨子还记得以前裴欢的口味,这一阵的菜都做得很对胃口。裴欢也不客气,每天都和从前一样,一点都不矜持,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顾琳在一旁的树下站着,思绪飘得远了,却又被华绍亭一句话拉回来。
他指着顾琳给裴欢看,轻声说:“你看看,这也是十八岁的孩子,可你那时候比她还瘦。”
也许是食物让人放松,裴欢笑了,点点头。她一直很瘦,食补药补也没有用。
华绍亭继续和裴欢说话,这么看着,他们只是故人相见,一切都没变。出嫁的妹妹回家看兄长,气氛和睦。
可是家宴上那一枪历历在目,血溅当场。
顾琳盯着裴欢,心里暗暗想,这女人有张好看的脸,难怪进了演艺圈。也许不光是漂亮的问题,而是一种不经风雨,有人养出来的傲气,笑起来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样的女人最动人,她顾琳哪里比得了?
裴欢的命,可比她要好。
女人一旦开始和人比,注定心里不太平。
夜深了。
华绍亭带裴欢去院子里看黑子,果然,裴欢不怕它。华绍亭有些得意:“不愧是我养大的丫头,和我一个脾气。”
裴欢伸手想把黑子抱起来,华绍亭拦住她:“今天不行,它刚蜕完皮,过段时间再带你来,它就认识了。”
夜里光线暗,院子里只远远点了灯。裴欢问他:“你一个人的时候就这样吗?怎么不弄亮点?”
他倒干脆:“平时夜里只有黑子陪我,我们俩都是冷血动物。忘了你回来了,你喜欢亮堂的地方。”他就叫人把上下的灯都打开,气氛好了很多,心情也好起来。
这话说得刻意了,裴欢知道他在撇清顾琳。
只是裴欢心里沉沉的,她看向他,忽然伸手抚摸他受伤的脸。华绍亭没动,叹了口气。
她笑了,耐下心来好好商量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明天我就走了。你有顾琳照顾,挺好的。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她比我聪明,比我懂分寸,你不用担心。”
这话说得多有大家风范。
可是华绍亭一句话就能让裴欢原形毕露,他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慢慢地说:“裴裴,谁疼谁知道。”
那双血雨腥风都看过的眼,带来晦暗不明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裴欢身上。她心里忽然涌起翻江倒海的酸,蓦然抽回手。
华绍亭说得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疼谁知道。
两个人顺着院子散步,台湾这地方气候温和,适宜木材生长,何况过去兰坊修建用料都很讲究,长廊上的柱子都是金丝楠木,在幽静的夜里散发出陈旧安和的味道。这种木料自古都是皇家专用,当年第一任主人在建兰坊的时候用了很多,可是到了华绍亭这里,他不喜欢,几次想拆了重建,还是裴欢拦住的。
经年之后,裴欢没想过自己还能陪他走在这里。风穿过兰坊安静的院落,一切都没有变,和她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包括这些浮着金丝的木头。
华绍亭一直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之后,他靠在廊柱上问她:“这几年,他对你好吗?”
裴欢点头,她说得很实在,不再是那年骄纵的孩子:“阿成对我挺好的,蒋家的人也都不错。”她顿了一下,看着他说,“我是个女人,不想受人欺负,我需要他。”
她因一个广告被人挑中,后来进了娱乐圈。那个圈子水深火热,那时候她刚刚起步,巨大的生活落差和多年养成的倔脾气引来无数麻烦。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丈夫,她这样年轻又不肯低头的女人,早就被那些可怕的交易和筹码生吞活剥。
华绍亭点点头,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波动:“我会答谢他,算是感谢他这六年对你的照顾。”
这话说得轻而易举,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裴欢被他激怒,勉强保持平静:“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他依旧自以为是,以为他是所有人的神。她偏偏不能让他如愿,她看着他暗淡的轮廓说:“蒋维成是我丈夫,我不会离开他。”
华绍亭听着这句话,没有打断,随后他的手慢慢伸过来,绕着裴欢的手指,滑过她的腰侧,他的力度是克制而可怕的,冰冷冷的指尖像细密的蛛网。她明明看穿他的意图,却被扭住手腕不能反抗,直到他的手指最终按住她的背,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如同绳索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将她困在他怀里。
他身上有香木的味道,很淡。但是她永远都记着,这种经久不散的味道每每让她午夜惊醒,人事已非。
被深爱着的人折磨,这种感觉很可怕,像一种慢性病,不断发作,而她已经忍过六年。
“和他离婚。”华绍亭重复这句话。
裴欢不再反抗,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我嫁给他那天哭了好久,我没出息,我爱你。”
他低声笑,吻她的头顶:“我知道。”
她忽然有点激动,仰头看着他:“你说谁疼谁知道,可是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她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看地上交缠的两道影子,自嘲地笑,“别说疼,你信不信……就算现在有人把我剥了皮,我都能忍。”
华绍亭的手指渐渐用力,她侧过脸不看他,他忽然转过身将她抵在廊柱上,俯下身咬她的嘴角,细密得像在惩罚。裴欢用尽各种手段反抗,喘息着盯着他,对他的举动似乎无动于衷,冷静提醒:“大哥,我是蒋维成的人。”
这话就是刀,但华绍亭没有生气,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然慢慢笑了。他脸上有她开枪留下的疤,人还是白日里那个悲喜不惊的华先生,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撕开她的衣领。
裴欢的背后没有退路,她光裸着消瘦的肩骨,被他按在那里。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异常惊慌,下意识拉住他,这个男人总带着病气,可那双眼睛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低微,像是夜里的魅。
罪孽横生,偏偏融在一个沉静的男人身上,生与死,爱与恨,原本就是双生的魔鬼。
她渐渐觉得冷,华绍亭扯着她的衣服往下拉,口气还是淡淡的:“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的人。”
布料寸寸撕开,那声音里透着残忍,他不动分毫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皮肤,俨然变成一场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