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静的等候
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吉檀迦利》
民国三十六年,永硕,寒冬。
城里通往永江的路,除了一条人来人往的大道,就只有另外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路的尽头便是滚滚东逝的江水,在朦胧夜色下泛着点点波光,隐约瞧见两三艘渔船陆续熄了火。
忙活了一整天,夏四爷的妻子给暖炉拨了拨灰后又添了几块炭,才走到床边就听见外头“咚”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闷响,老夏的妻子仔细听了听,却再无半点动静,正想出去一看究竟,夏四爷从外头走进来:“炭都添好了没?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老夏的妻子狐疑的瞥了眼外面,问:“老头,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夏四爷脱去棉大衣,答道:“这城里啊,哪天夜里都不安生,阿猫阿狗又落水了,你甭操心,赶紧睡。”
后半夜下了很大的雨,一直下到五更才停,是永硕的寒冬里难得一见的大雨,街道旁的树枝被雨水打断了不少,湿漉漉光秃秃的杵在路中间,车子来来回回碾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苏零落从楼上下来,客厅里的窗子开了小半间,清冷的寒风吹进来,引得喉间又糙了几分,不免一阵咳嗽,刘老妈子闻声赶紧从屋外走进来:“苏小姐,您起了啊,瞧我这记性,大早上开了窗子想通通风,这一忙活就忘了关了,您昨儿个夜里发高烧,今儿个可得多穿点,外头冷着呢。”
苏零落踱至桌边,瞧见桌脚的炉子上架着小盅锅,空气里飘着清淡的米香,闻起来竟像是她十分钟爱的城南那家粥店的碧粳粥,正疑惑又瞥见桌子上的琉璃盘里堆叠着桂花糖蒸栗粉糕,这栗粉糕却是要在城西才能买到,遂问道:“叶司令来过?”
“可不是嘛,您昨儿个夜里高烧,我一急就给司令部打了电话,叶司令一听就急着赶了过来,还带着医生来,那医生说等小姐您醒了,再过来给您挂水,噢,我得赶紧去给司令回个电话。”
刘妈说着就给司令部挂了电话,苏零落盛了一碗碧粳粥,白瓷衬着碗里的粥越发碧绿透亮,就着热粥,吃了几块糕点,想来味道该是十分好的,只可惜这一病连着味觉也变得不敏感了,竟尝不出个鲜来。
“刘妈,你昨天给司令部打电话的时候几点了?”苏零落随口问道。
“我估摸着那会差不多是子时吧,司令可是一宿没睡,天刚亮的时候就出去给您买早点了,回来叮嘱我得把这粥热着,说等您醒了吃着暖和。”
“昨天夜里城里出了什么事么?司令怎么那么晚了还没回去?”苏零落喝了口粥,紧接着问道。
“这倒没听说,我今早出去买菜的时候,街上可脏的不得了,您不晓得昨天夜里那雨下的多大,您吃完了去床上躺着吧,医生就快过来了。”
昨夜的医生过来给她挂完水,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一直到傍晚十分,叶嘉良都没有再来,苏零落吩咐刘妈给司令部挂了电话,迟迟没有等到叶嘉良的回复。刘妈又不准她一个人独自出去,说司令吩咐的怕她的病再加重。
翌日,天可算晴亮了些许。
苏零落起的十分早,正要出门,就见着有车进来,挂着司令部的牌照,叶嘉良一身草绿戎装走下车来,看上去万分精神。
“这是要出门么?”说着,他揽着她回到廊下,挡在她的前头与她说话。
苏零落盯着他肩章上那几枚耀眼的星子说道:“我得去上班啊,你这是特意来接我的么?”
“这么快病就好了?上班不急,先把身体养好。”
“怎么瞧着你好似不乐意我好的快点?”
“哪里的话,你知道我向来是担心你的。”
尽管气候寒冷,可叶嘉良温润的语气还是一下子让苏零落的心头一暖,她抬起眼冲他笑了笑。
“刘妈,把苏小姐的围巾拿出来。”
“穿的已经够多了,不用了。”她小声嘀咕。
叶嘉良接过刘妈递来的围巾给她围上,绕了一圈仔细的在前头打了个结:“走,带你喝杯咖啡去。”
车子停在了平江路的爱丽丝咖啡店,苏零落挽着叶嘉良的胳膊步入店里,偌大的咖啡店里生意清淡,只有三四桌有人,早先吩咐过来的时候不必兴师动众,跟着来的侍从皆站在门外等候,其余客人见来人是叶司令,也只是面露惊讶之色,悄声耳语,并未过分关注。二人捡了靠窗的位置坐,落地窗的对面是一家服饰店,可偏偏这大好的晴天,又是正常的工作日,这家叫做铃兰服饰的店却紧闭着大门,门上也被贴了条,具体写着什么看不清楚。
苏零落面带温色的问道:“怎么最近换口味了?记得你平时不大爱喝这些的。”
“偶尔也得尝尝新鲜的东西,听你上次提过这家店,昨天又刚好听江秘书说这儿刚添新口味,想着带你过来尝尝。”叶嘉良脱下军帽,随手搁在桌上,左右环顾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对面那家店,眼神又回到了苏零落身上。
“那我今天可算是沾司令的光了,有这等口福。”苏零落闲散的靠在椅子上,眼神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外面:“对面这家店怎么没开门?我还想着天冷了添几件衣服呢。”
叶嘉良的目光也尾随她而至:“前天夜里这里刚被老余的人端了,你要添衣服的话一会我带你去水韵洋服店看看,听说那儿刚进一批上好的绸缎。”
侍者托着花瓷盘,将咖啡送了上来。
苏零落有点意兴阑珊,徐徐说道:“怎么?难道是……”
“可不是,这些共党分子在我们眼皮底下竟然如此的猖狂!继胶东地区沦陷之后,华北的战略城市也跟着失守,国军的损失可谓相当惨重啊。这个时候,咱们作为国军的大后方,往后的工作必须要提高警惕,严谨以待,绝不能让这些共党给搅了局,乱了阵脚。”
“那是自然,有进展吗?余团长审出什么名堂来没有?我可听说那些共党分子的嘴比铜墙铁壁还硬,很难从他们的嘴里套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派江乾去过,说是不让过问,他那边要是审不出,这边还有司令部。对了,前天夜里,稽查处的冯处长执行任务的时候离奇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找着,我昨天一天都在忙这个事,你的电话也顾不上回了,我们怀疑是共党所为,我敢肯定前天夜里抓的这个人来头不小。”
“这话怎么说?”
“冯光远追那名共党,一直追到永江边,带去的弟兄全都被干掉了。要是这人来头不大,他们不必如此冒险救人。”
“有一点我不明白,是冯处长出的任务,为何人却是被余庆生抓走的?”苏零落心下冷静的分析这件事。
叶嘉良倚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笑而不语,他在等待苏零落自己想明白,橘色的灯光打在他的面部,一改往日的戾气,竟平添了几分温柔,这氛围并不像是在讨论一件曲折的案子,倒像是在讨论这间店漂不漂亮,或是咖啡好不好喝。
“这么说来,他余庆生还安插了人在我们司令部里?这姓余的胆子可真是大啊,他给咱们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招,我看冯光远的失踪指不定跟谁有关呢!”苏零落话里有话。
“不,这间店里应该有两个人,是一对夫妻,余庆生抓的是个男的。”
“那就是说还有一个跑了?”
叶嘉良还未来得及开口,秘书江乾进来通报,见叶嘉良面露难色,苏零落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乾刚接到一封密报,我得马上回司令部去。”
“我跟你一块去。”苏零落说着就要往外走,叶嘉良拉住她:“你好生坐着,替我把咖啡喝完,其他的事先别管,外面天冷,喝完让老周送你回去。”
苏零落略微思索后道:“索性还是让老周跟你过去吧,我一会还得再去逛逛,晚了我自己坐车回去,你不用担心我。”
苏零落没有想到,稽查处的冯处长竟然会离奇失踪,此人素来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且行事一向小心谨慎,甚少出纰漏,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他突然失踪,连叶嘉良的人都找不到?
等到叶嘉良一行人走远,汽车的尾气也消失在苏零落的视线里,她拎起包缓缓步出咖啡店,再次打量那家服饰店,对面的门上赫然贴着通缉令,上头写着的名字叫做:高铃兰,正是这间店的老板娘。如此说来,冯光远前天夜里要抓却没抓到的人便是她了,而她的丈夫陈景山则应该就是被余庆生抓走的那个。
天渐渐阴下来,苏零落往回家的方向走,她思索着,叶嘉良接到的那封密报会和这件事有关吗?上峰又会有什么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