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坠入了深黑的梦里,梦里都是旧事。
其实我和谢玄的开始,他就是恨我的。
那时候他刚进沈府,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负责清洗遇春堂的地板。
遇春堂是沈家大小姐沈若瑶每天练舞的地方。
为了迎接大小姐的到来,地面必须一尘不染,于是谢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趴在地上一遍遍擦洗。
冬天里,他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又红又肿,冻疮连成一片。
而他甚至连大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因为她来时,他必须跪下来行礼。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天水青的裙裾。
有一次,大小姐学舞时摔了一跤,明明只是个意外,但管家非说是他将地板洗得太滑,于是狠狠打了他一顿。
那顿毒打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板子重重落在他的背上时,谢玄咬着牙,心里都是对那位大小姐的恨。
她高贵又娇弱,滑了一跤后便被仆妇和乳母抱走涂药了,完全不知地狱之中,有人在为此受罪。
可有一天,那片天水青的裙裾在经过他时,终于停下了:
「呀,你的手在流血。」
他终于听到了那个大小姐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一片羽毛:
「快找郎中为他医治呀。」
仆妇的声音随即响起,是在解释——他身份卑微,不配请郎中来上药。
于是大小姐便被仆妇带着离开了。
高高在上之人,怎会怜悯蝼蚁。
谢玄自嘲地想。
可当晚,她穿着小厮的衣服,偷偷翻墙进了他的屋子。
「嘘,别出声!」她说,「叫嬷嬷们发现的话我就惨了。
「我来给你涂药,上次我在遇春堂摔破了腿,乳母就是为我涂的这种药。」
他下意识地想缩手,被她攥住了:
「别躲,很快就不疼了。」
他整个人僵住了。
八岁入府,多年来,人们嫌他肮脏卑贱,从没有人握住过他的手。
她是第一个。
他怔怔地看着她把药膏涂在自己的伤口上,晨光中,她低垂眼帘,衣裙依旧是柔美的天水青。
如果一直行走在黑夜里,习惯了倒也就好了。
可为什么……偏偏要让他遇见月亮。
……
我睁开了双眼。
屋内是草药苦涩的芬芳,谢玄守在床头。
他大概是倦极了,铠甲都没脱,靠在床边,闭着眼睛,身上是硝烟和血的味道。
我一动,他立刻醒了过来。
「你昏迷了整整二十日。」他淡淡道,「如果不是欧阳先生医术高明,你已经死了。」
我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只是木然。
「我给你的酒是没有毒的,但你病得严重,所以才会呕血。」
谢玄拿起温在炉子上的汤药,「趁着驻扎在樊城的这段时间,你先把身子调养好。」
他将瓷勺递到我的唇边,我咬紧牙关,偏头避开。
「谢玄。」我低声问,「皇上知道我还活着吗?」
谢玄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对皇帝有着切齿的恨意。
当年,是他下旨,屠了谢府上下几百人。
而我已然给他的仇人当了七年的妃子。
「他们都以为你死了。」良久,谢玄才沉声道,「从此以后,你只跟着我。」
「谢玄!」我声音都抖了,「你想谋反么?!」他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带着血色,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是啊。」他笑着说,「我当然想。」
……
谢玄把我囚禁在了这座小屋中。
他的亲兵在外面把持,我插翅难逃。
谢玄每个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身上带着伤,羌国最前列的轻骑兵已经到了樊城,城外每天都有作战。
我不让他碰,他也不强求,安安静静地在我旁边待一会儿,然后就重新披甲离开,去城墙上检查巡防。
欧阳先生偶尔也会来看我。
他是谢玄的师父,一个枯瘦如木柴、眼神却无比明亮的老人。
从谢玄还是一个副将时,这位欧阳先生便是他的幕僚,他身份神秘,背后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与人脉,靠着他的辅佐,谢玄在短短七年内,成了雄踞一方的威武侯。
欧阳先生告诉我,谢玄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绷。
简而言之——离谋反只剩最后一步。
我静静地听着,欧阳先生打量着我的神色:
「娘娘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我的确不惊讶。
谢玄迟早要走出这一步的。
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有多么恨皇帝。
「那娘娘势必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旗一旦举起,往前便是千秋霸业,往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欧阳先生为我熬好了药,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如果谋反,侯爷必须借助大理国的兵力。」
他没有再多说。
然而我明白了。
……
透过窗户,我可以望向外面。
近日几个亲兵脸上都带着喜色,远处有婆子进进出出,讨论着嫁衣和凤冠。
当晚,谢玄来看我:
「我和段珠要成亲了。」
他盯着我的脸,试图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
然而我回应他的只有木然。
「沈知瑶!」谢玄突然怒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放弃婚约。
「我谢玄最出名的战役便是以少胜多,我不信非要依靠大理国才能夺得天下。」
他咬着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
「沈知瑶,你给我句话。」
漫长的沉默。
良久,我回眸望向他。
那一瞬,我看到了谢玄眼中涌起的无限希冀。
「谢玄……」我轻声道,
「我怀孕了,是皇帝的。」
夜色中唯一的火种熄灭了,谢玄看着我,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