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在京城,已有落户百年的历史,家族中几代清流,到了沈东岩沈大人这一脉,便是达到了鼎盛,入了翰林院,做了翰林学士。
如果说,沈大人这一生,是天纵英才,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那么到了沈洵这里,便是天妒英才了。沈大人中年得子,唯沈洵这一根独脉,家学渊源,耳濡目染,沈洵十四岁时一篇《京华赋》,上达天听,压了整个京城的少年公子一头。
真正是冠盖满京华,多少羡慕多少嫉妒。那一年,谁不知道沈家洵公子,若是科举入仕,一手文章提前就得了帝王青眼。
自古都是繁华有尽,福祸两双,《京华赋》的余音尚未消失,沈洵却骤然病魔缠身,沈大人请遍了天下名医,却终究还是废了翩翩少年郎的一双腿。
本该前程似锦,一切更胜其父的沈家的儿郎,自此如绚烂短暂的流星陨落在京城。沈东岩见爱子身已残,悲痛至深,上表陈情,卸了翰林院的官职,自请外放了沧州。
早年沈东岩有个经商的哥哥,离世了很多年,膝下正好留有一儿,多年来,也都是沈东岩照拂长大。
过得一年,沈东岩的母亲,沈家老太太不忍见沈家子嗣单薄,恐沈家后继无人,便选日子拜了宗祠,过继了沈东岩兄弟的遗腹子,这个人,就是沈府如今的大少爷沈文宣。
而沈洵,自身残了之后,就一直在东府自立门户,将自己与沈府外围隔绝,一晃八年,竟是从未踏出过大门半步。
东府外的人,也都渐渐地不再往这里来往。加上沈东岩外放,偌大的沈府,竟是只有老太太和沈文宣执掌了。
沈洵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素锦伺候完他洗漱用饭,又一刻不得闲地去熬药,有时花期和阿久看她忙活,有心想帮忙,都插不进去手。
东府一共四个掌事大丫鬟,其中素锦是贴身侍奉,花期负责院子里的散事,阿久就负责小厨房的开销用度,荔儿专管衣物的裁剪和浆洗。
这几个丫鬟平时得闲的时候都在沈洵身边伺候,按说素锦该是最清闲的一个,可偏偏整日就是她最忙。就连和她最亲近的花期都感叹,素锦为公子做的许多事情,细致到让她们望尘莫及。
虽说同样伺候了这些年,可有些事,她们就完全做不到。
天气渐入冬的时候,花期早晨看院子里,许多花叶干枯,便提了水壶去浇。
沿路浇到一半的时候,却看见素锦也在低头修剪一株白兰花。
她行过去笑道:“素锦姐姐。”
素锦也冲她一笑:“怎么起得这样早?你平日辛苦,该多睡会儿才是。”
白兰花上露珠闪烁,素锦的笑混着晨曦第一缕阳光,端的有种人比花娇的意味。其实素锦平时并非不苟言笑之人,只是往往见她终日忙碌,很少有闲能真的跟她一起聊天说话。
花期愣了少许,便低头向前浅笑:“被素锦你说辛苦,我真的要羞愧地钻那边的树下了。”
二人说笑了会儿,花期就拿起小剪刀边帮素锦一起修剪枝叶,边问:“近日你似乎都没去老太太那了。”
素锦道:“嗯,公子的药方改了改,一些药材咱们自己就有。况且现在前院那边,也忙得不可开交。”
闻言,花期不由得感叹:“少夫人真是个有福气的人,真没有想到,才进门三月,就有了身孕了。”
素锦的笑一时带了些模糊:“是啊。”
花期欲言又止,良久还又叹了口气。后来她也不知想起什么,低头默不作声地将剪落的花叶收集起来。素锦也不明白她怎么了,只得也沉默住了。
后来素锦先开了口:“前段日子被老太太惩治的那个丫鬟墨梅……你可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刚一提“墨梅”花期手就顿了顿,似乎诧异于素锦主动问起这事,偏偏正好触动了她的心。
她当下也忍不住地道:“姐姐有所不知……”
说一半似乎不忍,竟然就停住不说了。
素锦更诧异:“怎么了?”她后来又一想到某种预见的可能,也有些不忍,有些迟疑道:“莫不是,打死了?”
花期见状也不再掖着,只痛惜道:“若真是打死了,倒也罢了。后来不知老太太怎的,居然想着要把墨梅卖入窑子里,做……做贱奴。”
素锦真正有些震惊了,贱奴?老太太居然能做得了这等事?她突然觉得怎么也相信不来。如若如此,那还真不如她当初的想法,索性打死了墨梅,还让她落个干净。
素锦缓缓道:“就算老太太气她勾引大少爷,觉得她行为不检,也实在不该这样狠。”
花期直摇头,话就如竹筒倒豆子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说:“虽说都是奴婢,可奴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墨梅毕竟之前是大少爷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可她后来被打成那样,少夫人不闻不问。就连最后把墨梅卖做贱奴,她也未曾为墨梅求过半句情。好歹是大家闺秀,怎就这么狠。即便外人说少夫人千好万好,她也……”
她也未必真的很好。
素锦跟着一叹:“既是大少爷的屋里人,最该怜惜她的,不更该是大少爷吗?”
花期语塞,满腔想说的话蓦地堵塞住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千丝万缕牵连的背后,都是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可是若少夫人的舌根都嚼不得,她又怎能再去嚼堂堂大少爷呢?
一个早上,就在二人长吁短叹中度过。
默默地修剪完毕花花草草,提了水壶要走的时候,花期仍是低声和素锦道:“不是说大少爷跟少夫人恩爱吗?恩爱又怎会宠爱墨梅!都只说墨梅勾引,她一个丫鬟,总归一个巴掌不响,能怎么勾引呢?”
听了这些,素锦也是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两人并肩朝院子里走,花期在东府生活了八年,八年间也几乎未曾和外面有过交集,对于那位后来过继到沈府的大少爷沈文宣,印象也素来是淡淡的。
偶尔在府门外遇见,便行礼叫一声大少爷好。印象里,他似乎也是个谦谦如玉的君子。这次经过墨梅的事,花期现在心底对那位文宣少爷当真是没了一丝儿好感。
终是来到了沈洵的门口,素锦正要推门进去,却被花期拉了拉她的袖子。
只见花期眨着眼,轻声说道:“素锦,我是想……要是换了咱们被打成那样,咱们公子定然不会眼看着的。”
素锦微微笑起来,顿了顿道:“公子是个好人。”
花期也淡淡笑了,随即低下头,朝一旁去了。她们几个何其有幸,在这样奴婢身如浮萍的地方,能遇到沈洵这样的主人。
素锦推门而入,没想到沈洵却不在屋里,被子叠得整齐,里面只有荔儿独自在桌前发愣。
“公子呢?”素锦问她。
荔儿听见声音才回头,见是素锦,便笑了笑:“公子自己推着轮椅去外头了。”
素锦心头一跳:“没叫人跟着?怎么不叫我?”荔儿便抿嘴笑:“公子故意躲着姐姐呢,特意吩咐我们不要告诉姐姐,不然姐姐又要念经一样了。”
素锦难得被噎了一下,想了想,又无可奈何地笑。她便走上前,看见荔儿手上一直拿着一个卷轴,便问:“这是什么?”
荔儿低头看了看,不由叹道:“这些都是公子原来作的字画。”
桌上琳琅摆着的,果然都是旧时字画。素锦不由道:“好好地拿公子的字画干什么?”
荔儿眼圈有些泛红:“是公子,非要我把这些都烧了。”
素锦怔然:“为何?”
荔儿垂首看着手中画卷难过道:“今早我本是替公子把书架都擦拭干净,没想公子忽然让我烧掉这些,也不知为什么。”
沈洵的心思,历来难以猜透。他看着总是漫不经心,谁知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素锦姐姐,你说老天怎么就不公平呢,公子这样的才情,怎忍心让他……”
“别想这些了,”素锦说着扯下了她手里的卷轴,“这些东西都给我吧,你去看看绣娘,东府马上要过冬的衣裳做好了没。”
荔儿抹泪走了。
素锦望着桌子上那些东西也是沉默了良久,想想还是将它们都收拾了起来,重新放回了靠墙那面书架上。
这些曾经让满京城千金都难寻的诗词画作,若是就此付之一炬,委实也可惜。
素锦如何不明白荔儿想说的,沈洵满腹文章,却屈居人下,怎解公平二字。
沈洵绕了一圈儿,回来就赶着饭点儿,阿久等忙把饭菜捧上桌,他吃了两口,却还挑剔:“近日的菜色,似乎素了些。”
阿久道:“公子不是一贯不爱吃油的吗?”
沈洵放下筷子:“可是这些菜,不仅无油,而且无盐。”
阿久脸红起来。她抬眸看了看花期,花期赶忙端起旁边一小碟还未动过的,小小尝了一口,片刻面色也微赧道:“公子,奴婢尝着……似乎还行。”
“还行?”沈洵似笑非笑望了望她,朝轮椅后一躺,“撤了吧。”
阿久更是不安起来,公子的饮食一向是她负责,从来也未有过今日这样,让沈洵竟然扔了筷子。
当然他说撤了,就只得撤了。一旁的花期道:“公子今日没吃饱,要不奴婢再去厨房拿些点心来,公子凑合吃些?”
沈洵慢慢道:“若有桂花糕,就端些来吧。”
花期忙接着:“有的。”就朝阿久使眼色。
阿久带着小丫鬟把饭菜撤下去,一时就把糕点端上来了。看沈洵吃了且再没说什么,心底才松了松。
晚间素锦趁几个服侍的丫头都下去休息了,才得空问:“公子,你为何让荔儿烧了那些字画?”
沈洵放下书,默不作声扫了一眼书架:“你没烧?”
素锦道:“公子八年间未曾再动笔作过一张书画,这些烧了,就再没有了。”
没想到沈洵说了句:“留着有什么用?”
素锦还是波澜不惊:“奴婢意思是,要是公子觉得碍眼,就赏了奴婢吧,奴婢喜欢。”
沈洵盯了她一眼:“你永远都有更好的说辞。”
他似乎今日格外的困倦,只闲闲说了几句,就有些力不从心。素锦帮他放下了靠垫,扶他躺在上面后,便准备去拉床里侧的棉被。
“现在天气越发的凉,奴婢明日将棉被拿去晒一晒,晚上盖着暖和。”
沈洵半睁着眼,默默地,忽然问:“听说何家过来的那个媳妇,有身孕了?”
饶是素锦,也脑袋一打结,险险没明白“何家过来的媳妇”指谁。
半晌,她才回道:“爷说少夫人?是,前院的人是说已有月余的身孕了。”
沈洵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这对前院来说,岂不又是一件大喜事?还不知又要怎样操办。”
素锦看着他,不由心里动了动,倘若沈洵还是原来的沈洵,何家的千金,说不定嫁的人就是他。
她道:“马上就是重阳节了,公子若想操办一番,奴婢可以去安排。”
沈洵看了看她,笑:“你以为我说这些,是眼红他们?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同你话话家常。”
一席话说得熨帖又暖心,素锦低了头,耳根微红。不管她怎么努力把自己摆在丫鬟的位置上,沈洵总是一两句话,就让她失去方寸。
素锦握着他的手,看着这样孱弱的手,苍白无力,纤瘦。“公子,今晚需不需要奴婢服侍您?”
她在沈家为妾为奴,是妾也是奴,奴的事她要做,妾的事……理应当她也该做。沈文宣已是娇妻美眷在怀,沈洵早已年过弱冠,却是半分未近女色。
想想却是有些……
烛火昏黄,沈洵半晌没说话,素锦才敢抬起头看他,却见他忽地抽回了手,身子翻向里侧睡了。
素锦内心伤感,跪了少许时候,便默不作声起来,离开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