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杨年轻,性格也好,喜欢打游戏,打一把输一把,被班上的学生嘲笑了很久。他还有个习惯,无论男女同学,统一称为“小朋友”,别的老师一张嘴是“那位同学你过来”,顾若杨一开口就是“那个小朋友你过来”,好像幼儿园在分配下午茶的点心。
顾若杨教数学,和化学老师是大学校友,本科时同班,研究生时同寝,一道厮混了七年,用顾若杨的话说,那真是猪狗不如的七年。
两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课堂上互相揭对方老底,嘲讽对方是钢筋铁骨的理科直男,注定孤独终老,也曾在元旦晚会上手牵手地同唱一曲《单身狗之歌》——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
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女朋友。
一曲唱完,全校轰动。
两个人打嘴仗的功夫也是一流,教数学的嫌弃教化学的计算器都按不利索,开个平方还得百度一下;教化学的那个说教数学的是周期表第51号元素。
全班四十多个小呆瓜集体静默了一瞬,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个51号元素到底是什么鬼。
化学老师怒敲黑板,咆哮:“周期表的第51号元素是什么?是锑啊!锑的元素符号是什么?回去翻书!今天的作业,元素周期表抄二十遍,换不同颜色的笔抄,明天交!”
小呆瓜们被凶得不敢吭声。
除了认真敬业,顾若杨最大的特点就是嘴碎,碎得跟饺子馅似的。转学没几天,时小多就感受到了顾老师的威力,有些好笑地想,若是按照皇帝封妃的规矩给顾若杨定爵号,他肯定被封为嘴嫔(贫)!
数学课上,试卷讲到一半,顾老师突然叹气,幽幽地说:“满卷子的送分题,全被你们答成了送命题!”
底下笑声一片,顾若杨敲了敲黑板:“小点声,不要打扰到后面睡觉的小朋友!每次看见你们在数学课上睡觉,我都深感欣慰,以后不做老师了,我还可以转行去做医生。虽然我不会打针,但是治疗失眠症的手艺很不赖哦。”
时小多没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顾若杨叹气:“还笑!成绩和分数都是你们自己的,就算你们全体倒数,也不耽误我开工资,明白吗?”
时小多低声说:“那样的话,你会被开除。”
教室里又是一片笑声,在她身后睡觉的季星临被吵醒了,皱着眉毛看向她。
顾若杨点了点时小多的脑门:“这个多嘴的小朋友,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时小多“嘤”了一声,把脑袋藏到课本后面。
季星临睡眠质量不高,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他手上转啊转地玩着一支钢笔,目光在小前桌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这丫头,接话茬的水平倒是不错。
时小多本以为自己要挨骂,没想到进了办公室,顾若杨不但没发飙还给她倒了一杯水。时小多受宠若惊,主动道歉:“对不起啊,顾老师,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顾若杨说:“小孩子勇于表达是好事,不要过分压抑自己,但也要注意场合。”
不等时小多点头,顾若杨又说:“坐你后面的男生叫季星临,是个很聪明的小朋友,只不过……”
“只不过总是睡觉,不认真听课,成绩有点儿落后,对吧?”时小多迅速接口,真诚道,“顾老师放心,我会尽量在学习上帮助他的,共同进步嘛!”
顾若杨本想说“只不过性格有点儿内向,他是中考状元,成绩非常不错,你们可以多交流、多磨合”,时小多一开口,直接弄反了他的意思。
这个情形就变得有点儿好笑了,“mini”学霸立誓要在学习上帮助“超级”学霸,共同进步。
顾若杨不忍打击新同学的积极性,揉了揉额角,一语双关:“想法很不错,要加油啊。”
时小多郑重地点头:“老师放心,我会努力的!”
顾若杨摇头苦笑。
离开办公室时午休已经开始了,时小多摸摸肚子,没感觉饿,也不想去食堂和人挤,便在冷饮店里买了一杯奶茶,沿着被树荫掩盖的小路散步。
天气很热,风都是闷的,时小多咬着吸管绕过一株参天古木,脚边簌簌一响,一只橘猫跑过去。橘猫的尾巴翘着,撞掉了一朵开在路边的小白花。
小白花叫阶前菊,能观赏,还能食用入药,看起来不太起眼,其实很有价值。
时小多蹲下身,将小花捡起来,夹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周围草木繁盛,树荫和暗影将时小多层层笼罩,像是镀了层伪装。就在她撑着膝盖打算站起来时,突然响起一道疏淡清朗的嗓音:“我停课两天,没来给你送吃的,有没有挨饿,或是被欺负?”
时小多愣了愣,她认得这声音的主人,是季星临。
时小多看不见季星临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带了牛奶,还有罐头,都是你喜欢的。”
先是一阵塑料袋的碎响,接着是打开罐头的声音,一个小铁盒出现在时小多的视线里。
橘猫吃得头也不抬,耳朵尖时不时地抖一抖,特别可爱。
拨开挡住视线的枝叶,时小多看见季星临摸了摸小猫的脑袋。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将皮肤映得近乎透明,本就俊秀的骨节也越发精致。
真是一双漂亮的手。
季星临不知道周围有人,碎碎念着:“我不来,你要学会自己找吃的,不要挨饿。”
语气出奇地温和,没有半分阴郁的味道。
时小多呆了一瞬,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俊逸寡言的少年,也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下午的课程从两点开始,时小多回到教室时,季星临已经坐在了位置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时小多兔子似的竖起耳朵,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她听见那个叫何甜甜的女生几次试图跟季星临搭话,都被晾在了那里,季星临要么不作声,要么就是草草打发了,态度冷淡至极。
时小多忍不住叹气,对流浪猫那么温和,对人类却格外冷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真是个奇怪又好看的家伙。
放学时,顾若杨来发试卷,是家庭作业。时小多接过前座递来的卷子,转过身才发现季星临已经走了。
何甜甜说她知道季星临住在哪里,可以把卷子给送去。她好像怕时小多不肯给,一边说一边把卷子夺了过去,力道大得把时小多拽了一个趔趄。
时小多吐了吐舌头,心想,要不要顺便收个配送费啊亲,不然都对不起你这份热情!
时遇发来消息说要留在学校加班,让时小多自行解决温饱问题,末尾附赠了一个两百块的红包。
时小多打电话过去气咻咻地控诉:“你这是虐待未成年!”
时遇说:“放心吧,就算成年了,我也一样虐待你。”
时小多:算你狠!
学校后门外有条小巷子,藏着不少小吃店,时小多数着牌匾一家一家地看过去,琢磨着晚饭吃什么。有女生举着一根烤肠自旁边路过,香气散了一路,时小多被香味儿勾走了注意力,正看见钱包自女生口袋里掉出来。
时小多本想说“同学,你钱包掉了”,脱口而出的却是:“烤肠,你同学掉了!”
周围一片笑声,时小多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掉钱包的女生叫鹿溪,苹果脸,模样呆萌。鹿溪也是七中的,美术生,在高二八班。两人互报过姓名,时小多握了握鹿溪递来的手,眼睛却盯着人家的烤肠,咽着口水追问:“同学,你的烤肠是在哪里买的?好香啊!”
鹿溪被逗笑了,极自然地挽住时小多的手臂:“走,我请你吃好吃的!”
其实,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很简单,互换几张好看的壁纸,聊一聊现下当红的明星,抑或交流一下“昨晚更新的剧集女主好可怜,我这里有最新的幕后花絮你要不要看”,五分钟前还是陌生人,五分钟后已经变成很好的朋友。
时小多说,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鹿溪点头,说,你可以叫我斑比,“小鹿斑比”的那个“斑比”。
鹿溪带时小多去吃米线,号称那是方圆十里之内,唯一一家百年老店。时小多有点儿疑惑,米线界还有百年老店?到了店门口,时小多才看见,店铺的牌子上写着——本店距百年老店还有九十七年。
时小多:这么皮的店主,也是不太常见……
店里的食客都是附近的学生,有人边吃饭边背诗词填空,结果把两首诗搞混了——
洛阳亲友如相问,轻舟已过万重山。
时小多小声嘀咕:“跑得这么快,一定欠了洛阳亲友不少钱吧。”
鹿溪险些笑出声音,站在前面的一个男生回头看了看,时小多没留神,一脚踩上去,把男生脚上的人字拖踩得分了家。
男生相貌出众,脸很瘦,单眼皮,肤色略深。他眯了下眼睛,勾起一个带着痞气的笑:“同学,是洛阳亲友让你来报复我的吗?”
时小多连连道歉:“对不起啊,我买双新的鞋子给你吧。”
附近只有一家卖生活用品的超市,老板娘自货架上翻出一双拖鞋。时小多的表情僵了僵,犹豫半晌,问:“还有其他的吗?换个颜色也行。”
老板娘摊手:“就只有这一双了,别说颜色,连调个码数都不行。”
时小多硬着头皮回到米线店,将拖鞋摆在男生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我只买到这个,你将就一下,行不行?”
男生伸头看了一眼,瞬间崩溃:“姐姐,你逗我?你见过谁家大老爷们穿粉红色?鞋面上还有蝴蝶结,蝴蝶结上还有小水钻?要不,我给你表演一段‘巴啦啦能量—沙罗沙罗—小魔仙—全身变’吧,行头你都给我准备了!”
时小多抿着嘴唇思考半晌,认真地说:“你这个肤色演不了小魔仙的,只能演一演古娜拉黑暗之神。”
男生一口浊气哽在胸口。
鹿溪用托盘端来两份米线,自男生身旁路过时,一脚踹在男生的小腿上,斥道:“大老爷们挑剔什么,有得穿就不错了!”
时小多愕然:“你们认识?”
鹿溪用筷头指了指男生,向时小多介绍:“周楚屹,我们八班的体育特长生,校篮队长。外表男子汉,内心小公主,矫情得很,别理他!”
周楚屹,就是那个在走廊里运球险些砸到顾若杨的家伙。
时小多咬着烤肠感慨,世界真小啊!
三个人拼成一桌。
周楚屹是个自来熟,把筷子伸到时小多碗里,抢人家的鱼丸吃。鹿溪一巴掌抽在周楚屹腕上,斥道:“别在应该奋斗的年纪,选择跟小姑娘抢饭吃!要点脸吧,周少!”
时小多默默补刀:“没关系的,让他吃吧,脸皮厚的人饭量大。”
鹿溪笑得将米线咽进气管里,时小多低头吃东西,故意不去看周楚屹的脸。她将碎发别在耳后,露出莹白小巧的耳垂。周楚屹坐在她对面,多看了她几眼,没生气,反而笑了。
吃过饭,鹿溪要去美术教室上课,时小多坐公交车回家。
周楚屹伸了伸懒腰,嚼着口香糖说:“我送你吧,这里离车站有点儿远。”
时小多低头看了眼那双粉红色的魔仙拖鞋,表情嫌弃。周楚屹凶她:“看什么看!你的杰作!”
去公交站的路上,碰见不少七中的学生,都看见周楚屹脚上的鞋子,险些笑疯。时小多有点儿愧疚,周楚屹倒是满不在乎,双手插在裤袋里,吊儿郎当的,有点儿痞,但是很好看。
路过一片花丛,时小多指着茂密盛开的小黄花对周楚屹说:“那是迎夏,木樨科半常绿小灌木,枝条长而柔软,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小东西。”
周楚屹甚是惊奇地看她一眼:“你该不会是一本修炼成精的《百科全书》吧?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一前一后来了两辆公交车,后面那辆被挡住,看不清线路。
周楚屹倚着站台上的木头柱子,对时小多说:“喂,小百科,我们打个赌吧,赌后面那辆车是不是618路。”
时小多挑眉,周楚屹勾起嘴角:“是的话,你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不是的话,就把微信号码告诉我。”
时小多:“……”
你从哪个墓里刨出来的这么老土的搭讪方法。
公交车进站,车门打开,时小多朝周楚屹做了个鬼脸,转身跳上去。
周楚屹站在车窗下,仰头道:“微信不给,手机号码也不给,加个支付宝好友总行吧?我允许你偷我蚂蚁庄园的能量!”
周楚屹的声音不高不低,车上的人都笑了。时小多脸红得要爆炸,缩在人群里不理他。
公交车慢慢开走,周楚屹嚼着口香糖伸了个懒腰,顺手摘了朵名叫迎夏的小黄花,嗅一嗅,没什么味道,反而蹭了一鼻子花粉。
周楚屹突然想起来自己对花粉过敏,可是已经晚了,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不要钱似的。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想,那位人形小百科可能是老天爷派来收拾他的。
天气很好,暮色中有白鸽的影子。红绿灯路口,公交车晃动着停下来,时小多转过头,突然睁大眼睛,有些惊讶。
自行车道上停着一辆山地车,季星临单脚撑着地面,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色护腕。周围人影流动,只有他是安静的,T恤上映着微微的光,像是自晨雾中走出的神秘少年。
两个人一高一低,时小多俯视过去,看到季星临的耳朵上挂着无线耳机,不由得有些生气——骑车还戴耳机,多危险哪!
时小多敲了敲车窗,季星临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对视的瞬间,时小多隐约看见季星临的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东西,银色的,闪闪发亮。时小多只当自己眼花,她指了指他的耳朵,用口型无声地说:危险!
季星临没作声,只是看着她,眼眸纯黑,像昂贵的曜石。
时小多以为他没看懂,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不要戴耳机,太危险。底下还有个落款——时念敬上。
时小多将笔记本立在车窗前给他看,季星临瞄了眼上面的字,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绿灯亮了,季星临抢在公交车启动前冲了出去,戴在耳朵上的耳机并没有摘掉。
时小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家伙说的是——真丑。
她好心提醒他,他竟然嫌她写的字太丑!
不知好歹!
时遇留在工作室通宵加班,发消息叮嘱时小多要锁好门窗,定好闹钟。结果,时小多把早上六点调成了晚上六点,一觉睡醒,已经在迟到的边沿疯狂试探。
时遇在电话里冷笑:“脑子如果用不到,就挖出来涮锅吧!”
时小多没时间和她姐斗嘴,抓过书包朝外跑,抢在校门关闭前冲了进去。爬楼梯时和走在前面的人撞在一起,时小多“哎哟”一声,手臂摆了两下,眼看着要摔,被撞的人个高腿长,伸手把她拎回来。
四目相对,时小多愣了愣:“季星临?”
季星临嘴里藏着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他懒得说话,转身要走。
时小多不知哪来的胆子,一把拽住季星临的衣袖,说:“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的。”
季星临神情冷淡,摆明了不想理她。
时小多毫不气馁:“我们真的见过,在飞机上,我用悠哈糖跟别人换小橘子吃,就坐在你……”
“后面”两个字还没出口,季星临已经迈开长腿,几步跨上楼梯,消失在走廊里。
时小多站在原地,无奈地叹气,季星临八成是属河蚌的,蚌壳紧闭,谁都别想撬开!
上午有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小老头儿,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提问只能靠学号。
语文老师眯着高度近视的眼睛随便叫出一个数字:“17号,答一下第三题。”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人回应,也没人站起来。
语文老师皱眉,又叫了一遍:“17号!”
何甜甜伸长手臂,敲了敲季星临的桌角:“季星临,醒醒!老师叫你呢!”
时小多恍然,原来,季星临是17号。
这厮是睡觉还是昏迷啊,叫都叫不醒!
不少人扭过脑袋,窃笑着看向最后一排,时小多饱受余光波及,十分别扭。
语文老师怒气冲冲地在点名册上记下一笔:“17号,旷课一次,让他到办公室来找我,说明情况。”
班长董云闲闲地开口:“老师,17号没旷课,他就是……”
他就是存心不配合!
“他就是感冒了!在挂吊瓶!”时小多腾地站起来,挡在季星临的座位前,硬着头皮扯谎,“要晚一点儿才能来。我的学号是42,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教室里一阵诡异的静默,董云目光古怪地瞅着时小多。
时小多抓过卷子挡住脸,隔绝众人的目光——
第三题,名著,列举三个与王熙凤有关的经典事件。
时小多绞尽脑汁道:“跟王熙凤有关的事……第一,她会做茄鲞;第二,她会教刘姥姥怎么做茄鲞;第三……”
语文老师叹气:“别人看的是《红楼梦》,你看的是《红楼菜谱》,只记住一个茄鲞!”
众人哄笑,时小多耳朵都红透了,垂着脑袋坐下去。
语文老师继续讲课。
身后还是静悄悄的,时小多有点儿好奇那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又不好意思回头去看,于是,在打开的文具盒里立了一面小镜子。
夏日阳光炽烈,透过窗子落进来,有细小的颗粒在飞旋。
时小多调了调角度,小镜子框出方寸画面,映出一双清隽的眼睛。
双眼皮,形状修长,眼角处有一颗泪痣。鼻梁很挺,干净利落,电影里才能看见的好相貌。
时小多呼吸一滞。
季星临是在董云说“17号没旷课”时醒过来的。昨晚他几乎整夜没睡,猛地被吵醒,脑袋疼得厉害,还有点儿耳鸣,杂音一片。混乱的世界里,唯一干净鲜明的,是时小多的背影。小姑娘站起来,挡在他身前,像是要保护他,担下了所有非议和打量的目光。
季星临眯着眼睛,手指抵着额角,视线扫过去,隔着镜子,与时小多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看着她,目光很静,眼睛似琉璃,光灿明锐,没有温度。
时小多抬手将藏在文具盒里的镜子倒扣下去,“嘭”的一声。前桌女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不太自然地别开视线,心里像是养了只小鹿,活泼好动,撞来撞去,撞得心跳都乱了。
汪曾祺说,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时小多想,季星临的眼睛也一样,都是月亮做的。
那么漂亮,又那么熟悉。
我究竟在哪儿见过你?
第二节课结束后有课间操,进行曲的音乐震天响,时小多低头唰唰写字,佯装做题,直到教室里没人了,她才站起来,走上讲台。
黑板旁边挂着值日生排班表,时小多依次翻过去,看到季星临排在星期三,和一个女生一组。
季星临。
时小多的手指自那三个字上轻轻滑过。
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星临星临,他的到来,如星降临。为他取名字的人,一定很爱他。
时小多搁下排班表,转过身,愣住。
季星临站在教室门口,眼睛如星子般冰凉,静静地看着她。
时小多有些心慌,转念想到昨晚的巧遇,小声说:“以后骑车,别戴耳机了,太危险。”
季星临还是不说话,时小多有些没趣,正要走,季星临突然开口:“危险的‘危’字,你写错了。”
时小多眨眨眼睛,季星临走上讲台,站在她身边,拿起粉笔,写下漂亮的板书:“危——最后一笔是竖弯钩,你只写了‘竖’和‘弯’。不仅错了,还很丑。”
他站在她身边,个子很高,像修长的白杨,睫毛上有阳光在跳舞,漆黑浓密,如同一笔饱蘸的墨。
时小多紧张得嗓子发干,她鼓起勇气:“以后,我坚持练字,你改掉骑车时戴耳机的习惯,好不好?”
窗外有广播操的音乐声,教室里,小姑娘脸红心跳的样子懵懂又可爱。
季星临拿着粉笔,夹在指间,弹了两下,说:“以后,离我远点吧,我脾气很坏。”
“真正脾气坏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脾气坏的,”时小多也拿着根粉笔在手上摆弄,轻声说,“我觉得你很好,安安静静的,不吵闹,写字也很棒。”
实在太紧张了,有些词穷,时小多小声重复了一遍:“你很好,真的。”
季星临身高将近一米八八,时小多才刚到一米六,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身高上差距明显。
季星临转过头,视线垂下来,落在时小多身上,轻声说:“我发现——”
“什么?”
时小多循声抬头,正对上季星临的视线。季星临的目光里仿佛带着某种烈度,灼得人心跳发慌,时小多脑袋里像举行了一场烟火大会,乱七八糟的想法依次升空,轰然绽开。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听话,等了半天,却只听到一句——
“我发现,你真矮。”
字字清晰,振聋发聩。
季星临情商欠费,还不知死活地伸手在时小多头顶上比了比,说:“太矮了,才到我肩膀。多喝点牛奶吧,兴许能再长点个子。”
时小多瞬间什么旖旎的想法都没了,什么青春,什么美好,什么好看的小哥哥,我呸!
她憋了一肚子火气,怒气冲冲地吼:“四舍五入,大家都是身高两米,你神气什么!”
季星临被凶得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说错话了。
一句“你真矮”,把前后桌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锤”回了冰点。时小多气哼哼地将椅子向前拉了几寸,划出一条无形的北纬三十八度线。
在社交方面,季星临连被动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死人。时小多不理他,他也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
心情不好,时小多跑到小卖部买糖吃。迎面碰见熟人,时小多笑着打招呼:“鹿溪!”
斑比同学循声回头,盯着时小多看了半晌,一脸茫然:“我们认识吗?”
时小多愣住,鹿溪一脸“我们真的认识吗”的表情,无比呆萌。
周楚屹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看样子是准备去训练。他一把夺过时小多手上的棒棒糖,笑嘻嘻的:“斑比同学天生脸盲不记人,你要每天到她面前做一次自我介绍,坚持一个月,她才会把你归类到熟人的范畴!”
时小多“啊”了一声,伸手到鹿溪眼前晃了晃:“我是时念啊,昨天还跟你一块吃饭来着,不记得我了吗?”
周楚屹咬着棒棒糖笑喷:“她是脸盲,又不是瞎,你晃什么手啊!”
鹿溪对周楚屹做了个赶苍蝇的动作:“我们小姐妹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嘴婆,走开走开!”
周楚屹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人家也想跟你们做好姐妹嘛!”
两个女孩一道露出嫌弃的表情。
时小多头一次遇见脸盲到这种程度的人,万分好奇,追着鹿溪问了好多问题,比如:你真的看不清我长什么样子吗?我有小虎牙的,看得见吗?
鹿溪无奈:“我只是脸盲,大脑梭状回的问题,不是眼睛的问题,更不是瞎。”
时小多抓着头发,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
鹿溪说:“脸盲都是天生的,无法治疗,不过,我有一个祖传的偏方。”
时小多瞪大眼睛:“什么偏方?”
鹿溪唰地展开一张表格,上面列着一排人名、班级和学号,学籍登记表似的。她指着手中的表格,一一介绍:“这是姐姐根据多方推荐,苦心总结出的七中十大潜力股,都是非常有前景的精品级小帅哥。”
时小多一脸愣怔:“然后?”
“然后我们要一个一个去围观啊!”鹿溪表情严肃,“研究显示,多看帅哥能激活脑内纹状体和内侧前额叶皮层,促进多巴胺分泌,让人感受到快乐。心情好,百病消,区区脸盲症又算得了什么。”
时小多:“……”
我居然觉得挺有道理,我是不是疯了!
表格上的名单涵盖各个学年,横跨文理双科,相当全面。
时小多细细研究了一遍,“咦”了一声:“怎么没有季星临?”
学校贴吧里有不少季星临的照片,都是偷拍的,各种姿势,各个角度,求联系方式的盖楼盖出好几十层,外校的也来掺和一脚,非常热闹。
“你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招惹季星临,”鹿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看起来好凶!”
“我觉得他挺好的呀,”时小多嘀咕,“就是话少了点,有点儿气人。”
时小多本以为鹿溪就是嘴上说说,没想到午休铃声一响,这丫头就拽着她直奔食堂。据说有个超级好看的美人学弟每天都会在固定位置吃午饭,个高腿长、眉目如画,跟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似的。
时小多内心腹诽,看美人还用跑去食堂?我身后就有一个啊,姓季名星临,又美又气人,可好看了,可气人了。
传说中的美人学弟坐在食堂二楼靠窗的位置,衣袖挽着,露出一截清瘦的腕。
时小多和鹿溪躲在石柱后面,一高一低探出两颗圆脑袋。
鹿溪拿出她的“美人笔记”,上面记录着各班小帅哥的基本信息。比如小学弟名叫萧鹤远,有北欧血统,五官深邃,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血美人。
云中白鹤,志存高远。
鹿溪敲着笔记本的封皮低声感慨:“多好看的小学弟呀,多好听的名字啊!”
时小多的关注点一向清奇,她的目光越过美人学弟的肩膀,落在他面前的餐盘上——红烧鸡腿、四喜丸子、糖醋里脊。
时小多默默咽了口口水,学弟长得好不好,她没看清,点菜的水平是真不错,三个菜,全荤,连片绿叶子都没有,足以让肉食动物流下幸福的泪水。
鹿溪情真意切:“我好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啊。”
时小多幽幽叹气:“我好想吃他餐盘里的鸡腿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嫌弃:“庸俗!”
美人学弟很快吃完,起身去送餐盘。他个子很高,偏瘦,温文秀气,似雨后修雅的竹。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齐声赞叹。
美人学弟留了一本书在桌子上,封面朝上,高中物理第一册。
时小多撞了撞鹿溪的肩膀:“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萧鹤远的联系方式啊?”
斑比同学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时小多深吸一口气:“看我的。”
送完餐盘,萧鹤远回来拿书,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物理书的封面上,碾着书页匆匆翻了几下,指住一道课后习题,问:“同学,这道题你会做吗?”
美人学弟惊讶地抬头,他是混血,眼珠带着浅浅的青碧色,像传说中的妖族,温润缱绻,清透如玉。
时小多表面上镇定,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已经炸开了锅——最难消受的,除了美人恩,还有美人的注视,要了命了。
好端端的突然被拦了一道,萧鹤远没生气,他笑了笑,脸颊上旋出一对酒窝,看起来脾气挺好,点头说:“我会做。”
美人一笑,杀伤力惊人,时小多稳了稳心神,抬手指向萧鹤远身后:“她不会,你能教教她吗?”
萧鹤远回过头,目光顺着时小多指示的方向递出去,落在鹿溪身上。鹿溪仍躲在石柱后,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将她衬托得分外娇小,还带着点呆萌。
感受到美人学弟的视线,鹿溪瞬间慌了神,拼命摆手:“别教啊,我不想学,也学不会,别教别教!”
时小多:???
老话说得对啊,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话一出口,鹿溪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儿,她想补救,舌头却打结,连一句救场的话都说不出,于是,转身就跑。
人若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鹿溪转身的瞬间,有个男生端着汤碗自她身后路过,两个人都没怎么看路,撞在一起,碗里的蛋汤泼出来,全洒在她身上,一团狼狈。
男生趔趄一步,扯着脖子朝鹿溪吼:“没长眼啊你!”
时小多和萧鹤远同时快步走过去,将鹿溪扶起来。
鹿溪再怎么皮,到底是女孩,面子薄,在男神面前丢了人,脸红得一塌糊涂,头都不敢抬。
男生还在朝鹿溪吼,态度很凶,说话也难听,周围的人都看过来,鹿溪连声道歉。
萧鹤远上前一步,说:“她不是有意的,你也别生气,洒掉的汤我原价赔你,这是我的餐卡,拿去用吧。”
萧鹤远语气平静,进退有度。男生脸色不太好,瞪了萧鹤远一眼,没接餐卡,转身走了。
萧鹤远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递到鹿溪面前,他的目光在鹿溪脸上停留半晌,突然说:“我好像见过你。上个星期,在市体育馆,有人往我的背包里塞了一瓶水,不等我打招呼就跑掉了,是你吧?”
“哎?”鹿溪惊讶地抬头,眼睛圆圆的,“那个背包不是周源的吗?我是为了看周源才跑去体育馆的,我又认错人了?”
周源也在鹿溪的“美人明细表”上,高三学长,钢琴弹得特别好,很有名。
时小多继续叹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写本书,叫《我的队友是神坑》。
萧鹤远一脸无奈,鹿溪后知后觉:“要不,我给你也买瓶水吧。这次真是给你的,不是认错人。”
萧鹤远到底没忍住,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时小多跟住校的同学借了一件干净衣服,让鹿溪换上,她总不能挂着一身蛋汤到处跑。
换好衣服,午休时间还没结束,两个女孩蹲在小路尽头的柳树下乘凉。
鹿溪可怜兮兮地问:“我今天是不是特别丢人?”
时小多语气真诚:“丢不丢人暂且不提,鹿溪同学,请你实话告诉我,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被产钳夹过脑袋?”
智力正常的人谁能干出这种事!
鹿溪“嘤”了一声,将脸埋在时小多肩膀上。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自头顶罩下来,笼住了时小多的身形。时小多蹲在地上艰难地抬头,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校服裤子的腿,长且直,接着是腰线、胸膛、喉结以及泪痣。
季星临视线低垂,睨她一眼,目光里带着点讽刺,说:“你可真有出息。”
没头没尾地扔下这一句,季星临转身走了。
时小多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跟鹿溪在食堂干的那点花痴事全被季星临看去了!
丢不丢人?你就说丢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