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你没有接住我。
剧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缓慢至极,也不知多了多久,有人破窗而入,我被他从地上抱起来。
宋骁那样好武艺的一个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大口喘息,心跳如同惊雷一般响在我耳边。我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想问问他去了哪里,为何额头上的汗比我还多,为何我唤他,他却听不到。
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样一阵阵把我淹没,我忍耐那么久,现在他来了,一颗心终于大定,我同他道:「宋骁,我好疼,会死吗?」
他说不会,抱我的手又紧又抖。
疼到极致过后就是空灵,我整个人断成两瓣,一瓣恍恍惚惚,一瓣神思清明,甚至有空想,他跑得这么快,我的步摇坠子大概全部绞在一起了。
可是没有关系,宋骁此时一样狼狈,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湿又潮,不知是血是汗。
我们在屋檐上狂奔疾驰,原来飞檐走壁是这样,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天空四周没有那些空殿的角,星野辽阔,月儿如钩。
好美。
可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谁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境况。
10
再醒来时,头下垫着金丝软枕,身上盖着锦被绣衾,幔帐低垂,帘钩上系着串风铃。
居然是在宫里。
疼痛已经平息,好像昨夜种种只是一场噩梦。我浑身没有力气,勉强把手往下一探,小腹一片平坦,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里一直都很平坦,我还没到显怀的月份。
可是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芊芊,我感受不到它。
它不在了。
我觉得难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完全哭不出来,甚至笑了一下。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萧景承不会让我有孩子的,便是生下来了也不会让我养大。
是我自不量力,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偏向虎山行。
映在床帘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绰绰动起来,床幔被掀开,露出一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
王公公端着个托盘走过来,上面盛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萧景承伸手接过。宫殿里很安静,只有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过的瓷器碰撞声。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个枣?
又或者,一碗药不够,还要再来一碗?
汤匙抵至唇边,尽是腥臭苦涩之味,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我努力积蓄起力量,把那碗东西掀翻。萧景承避闪不及,墨色滚烫的汁水淋了他一手,连衣襟也泼上药渍。
「公主,你怎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萧景承冷冷地一瞥过去,王允霎时闭了嘴,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
我望着这个跟我纠缠半生的人,字字泣血。
「萧景承,我恨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诅咒当今圣上,大不敬之言,王公公听了白着脸跪倒下去,敛目垂首,只当自己没听到。
萧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阴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计什么,盘算什么,权衡什么,反正,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这是最好的选择,保住了他们皇家的体面。
室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过了许久,他道:「你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他本就是锋利的面貌,当了几年皇帝,杀伐决断,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那双眼睛乌沉沉的,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
一个头发散乱、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我也曾,云鬓花颜。
祝永宁。
祝卿永宁。
多讽刺的名字。
于是我回道:「萧景承,你也晓得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这话刺得准,我瞧见他瞬间捏紧了那方手帕,然后拂袖而去。
我把自己重新埋回雕花大床上,这宫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虽燃了香,闻起来还是一股子陈味。我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窗外风景。
白云匆匆变换,日头西斜,最后一丝金色光影落下地平线,夜幕低垂。过了很久,三声梆子响过,万籁俱寂,这座皇城又变成潜伏在暗夜吃人的凶兽。
我动一动躺得僵硬的身子,朝着虚空嘶哑出声。
「你还在吗?」
我不知道宋骁在不在,他本被派来别院保护我——又或者是保护那个萧景承一开始没想杀掉的孩子——如今我回了宫,芊芊也没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暗卫跟着我。
所幸风铃响过,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一片,我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其实我也不想见任何人,就那样木木地继续躺着,同他说话。
「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他的嗓子不知为何比我还沙哑,他说:「我的错。」
「这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他沉默下去,没有回。
黑暗里有轻微脚步声,我晓得宋骁从梁上翻了下来。夜里也瞧不见什么,离近了我闻见他身上血腥味极重,许是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吧。
他离我三步站定,伸手递过来一样东西,这红绸还没绣好,上面描着小虎踏火的纹路,虎须难绣,拆了绣绣了拆,才将将绣好两根。
不过没关系,以后都用不到了。
我抱紧腿,努力睁大了眼仰着头望天,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我泣不成声,又道:「宋骁,本宫的孩子没有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揽住了我,这是他第一次僭越,他的眼睛比护腕上的火焰还要明亮,是这暗夜里唯一一点光,语气又轻柔得不成样。
「都过去了……我会陪着公主。」
肌肤相触,我感到他的衣服有些潮。
他松开我,站远些,笑道:「公主金枝玉叶,自然不知,半夜更深雾重,梁上从来都潮得很,明日大概会有雨。」
「是么,那你记得拿被子上去睡。」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
11
经了这一糟,我元气大伤,对外推说咳疾,赖在宫里闭门不出。
最开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知宋骁如何作息,反正我寻他时,总是第一时间回应,他再也没让我找不到他。
「我娘,就是从前的丽嫔,和当今太后过节很深。有一天,那老妖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要让我去一个出了名又远又穷的部落和亲。」
「公主……」
宋骁敏锐地察觉到我想说什么,想制止,又碍于身份。
我做了手势叫他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