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上班时眼皮都抬不起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郭嘉便数落她,你怎么搞的,在家休息了一天反而不如每天上班有精神了。夜里没干什么坏事吧,比如穿上夜行衣,出去打家劫舍什么的?
说什么呢!晓颖被她气乐了,你才穿夜行衣呢!是我弟弟啊,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事跟人打架,搞得一身是伤,还被拘进了局子,我昨天下午忙着给他做保释,晚上还得陪他上医院去做包扎处理,搞到老晚才回来。
郭嘉瞪大了眼睛,就是你那个唱摇滚的弟弟?
他不唱摇滚,唱通俗的。晓颖不得不再次纠正她,每次只要提到晓宇,郭嘉总会来这么一句。
我一直就想去听听他唱得怎么样,哎,他究竟在哪家酒吧驻扎呀?告诉我,我找时间也好去捧个场!郭嘉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算了吧,我弟弟不喜欢熟人去围观的。
我又不认识他,算不上熟人,我就是好奇嘛,平常哪有机会认识那个圈子里的人。
晓颖无奈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别这么好奇,好奇有时候害得死人的。
吓!你少咒我,我的好奇是在理智许可的范围内的,无害的,懂不懂?
两人绕了半天话,晓颖到底没把晓宇出没的酒吧名称告诉郭嘉,其实在酒吧到底唱得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没去听过晓宇不让她去,他说如果知道她在,他会觉得不自然,影响他正常发挥。
晓颖也不想去,她知道他混的那个圈子很乱,如果亲眼看见了,又没法把他拖出来,只会平添无力感。
每个人的命运还是由他自己把握比较好,年轻的孩子手上什么也不剩了,不能连自由都剥夺掉他的。这是晓颖很久以前就得出的结论,所以她能跟晓宇如两条平行线似的和睦共处至今。
哎,对了,你那天晚上送郑总回去怎么样?怎么没听你说起?晓颖把话题巧妙地往旁边扯了扯,避免郭嘉再无聊地围着她弟弟转。
郭嘉被提了个醒儿,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是啊,都忘了跟你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郑总那么失态。
话一出口,她立刻朝周围扫了一眼,声音陡然低下去,你想想看,平时的郑总多严肃,多正经啊,可那天晚上,他又是哭又是笑,满嘴胡言乱语,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忍着。
晓颖摇摇头,真难为你,楚楚就不该找你去帮忙。
郭嘉顽皮地扮了个鬼脸,楚楚自己倒没有笑,我觉得她当时的心情好沉重啊!嗨,做秘书的跟咱们当小喽罗的到底不一样。我听楚楚说,她的声音放得更低了,郑总这次走得很不开心,好像是在什么场合说错了一句话才被撵走的,还是给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据说沈董这个人生性多疑。
不会吧?晓颖很意外,郑总管理南翔都六七年了,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落马了?谁还不会说错几句话,要都因为这个被赶走,那公司里还剩得下人么?
理是这么个理,所以说郑总说错的那句话肯定至关重要,搞不好要人命的,可惜啊,楚楚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
晓颖还是不理解,如果真是因为说错话才走的,那他们就不怕郑总出去了,更加肆无忌惮地乱
这个嘛!郭嘉眨了眨眼睛,郑总到底是个正人君子,想来不至于那么卑鄙吧,再说,他要是存心报复,完全可以拿这个事去要挟沈董啊!可见,读书太多的人跟小人还是有区别的。
晓颖想了想郑总素日的为人,的确也想象不出他做小人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楚楚还说,新来的沈总去年刚回国,沈家那么多工厂,他原本也不是非来南翔不可的,就因为郑总要走了,才把他安排来这儿锻炼。估计沈总在南翔也做不长,将来沈董退休了,沈家的这些产业可就全归他了,真是一颗烫手的金刚钻啊!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了?
晓颖正想斥她又发花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要在背后随便议论是非,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用回头看,她们也知道这声音是属于仓库地头蛇蒋方的,他惯会做这种神出鬼没的勾当。
两人埋着头不说话,各自认真做起事来。
蒋方望着晓颖低垂的眼帘,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按在那张娇小白皙的瓜子脸上,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清清嗓子,韩晓颖,到我这儿来一趟。
晓颖一惊,抬头瞥了眼蒋方,他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心生不安。
蒋方话一说完,就朝自己位子上走,迈了几步,还不忘回头敦促她,快点啊!
晓颖无奈,只得撂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他走过去,连郭嘉都又厌恶又好奇地频频偷眼回望,不知道蒋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蒋方的位子与她们相隔不远,他嗓门又尖利,只要用正常嗓音说话,基本上整个办公区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晓颖落座后既一头雾水又胆战心惊。
蒋方虽然一直是她的上级,以往在行政大厅里时却很少下来仓库,跟下属们的关系也都平平,业务上的事,他总是让分管不同领域的小头目们定期去行政大厅跟他汇报,从不亲自过问细节,多年来也从没出过什么大篓子。
大家都习惯了这种远距离的管理模式。这次他无端被贬下来,不仅他自己愤懑不平,连带一群手下也对沈均诚颇有微辞本来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这么给搅合乱了。
搬进仓库的蒋方,具体事务插不进手,又不能整天游手好闲,他的所有本事都在如何应对办公室政治上,如今一下子被从那个纷繁复杂的环境中抽离,真是寂寞到想死。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就关心一下下属吧。所以,隔三差五找人谈话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但基本上被他找过去的人无一不是犯了错儿而去挨训的。
晓颖初时也以为自己被蒋方揪到了什么错处,所以他要找自己训话,谁知蒋方一开口就和颜悦色地问起了她进南翔后的大致经历。
晓颖暗忖,与其跟他云山雾罩地捉迷藏,还不如因为什么问题结结实实挨他一顿训然后干净走人来得爽快呢!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令她心里一阵阵起毛。
小韩今年几岁啦?跷着脚的蒋方突然话锋一转,开始关心起她的私人问题来了。
晓颖抿了抿唇,尽管不太情愿,还是低声回答了他,24。
哟,才24岁,真年轻啊!蒋方居然摆着一张慈祥的笑脸跟她拉起了家常,连远处偷听的郭嘉都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了,同时隐约察觉了蒋方的老谋深算,心里有点发沉。
有男朋友了没啊?
呃?我晓颖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啦!郭嘉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扬起嗓门插嘴道,就咱们公司的,工程部李真。
晓颖的脸顿时有点红,不过她没跳起来反驳郭嘉,只是咬着唇不吭声。
蒋方脸一沉,不满地对郭嘉喝斥,又没问你,好好干你的!
言毕他又低头不满地瞅了眼晓颖的神色,有点不甘心地求证,真的假的?没听说过嘛!
老杨刚好从他们身旁走过,笑呵呵地插了一句,蒋经理,你没看见李真三天两头往咱们库房跑呀!领个小工具又不是非他来不可,人家当然是有用意的,您往后仔细瞧着好了,哈哈!
蒋方听得悻悻,酸溜溜道:看不出李真这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主意却打到我仓库里来了,什么时候得让他请个客才行!
谈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晓颖回到座位上,蒋方也很快蹓跶着从她面前经过,笃然往门外而去。
看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晓颖才扯扯郭嘉的制服衣袖,低声嗔道:你刚才胡说什么呢!谁跟李真是男女朋友了?
郭嘉拿眼睛瞪她,你傻是不是?我是在救你哎,这都看不出来!你不知道蒋方是有名的色鬼,以前在行政大厅里就跟人搞七捻三,要不是周彭阳罩着他,象他这种混混能在公司里一呆就是四五年?
我知道你为我好。晓颖抿了抿唇,笑着道:要不然刚才你那么说我也没否认嘛!
郭嘉皱眉道: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为妙,这姓蒋的好像在打你主意。
晓颖想起他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心里也有点犯怵,只是点头不语。
2
中午,晓颖独自一人去餐厅吃午饭时又接到婶婶的电话,急切问她晓宇的伤势怎么样,你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今天他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他又搅到警局里去了,我才晓得的。
晓宇他不让我跟你说。晓颖只好慢慢向她解释,婶婶你别急,他就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养两天就没事了。
我能不着急嘛!大概是太担心儿子,刘娟说话的口气又有点冲起来,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那不要脸的叔叔还非得跟我争,争到了抚养权又不好好管教他,看看晓宇现在成什么样了?说着嗓音就哽咽起来。
晓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拣好听的话又安慰了刘娟几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烦,难怪晓宇成天躲着这对冤家父母,一激动就要对掐的。
南翔的餐厅面积不小,但装修简朴,也没有象其他公司那样把管理层区别出去的VIP区域,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都在同一个大堂间里就餐。
都说郑总是读书人,在能体现平等的地方他向来不吝惜手笔,尽管很多事不是他能够一意办成。想到临走那晚他的癫狂和经理们急切地向新总经理示好的情景,晓颖心里也替他觉得凄凉,世间事,大概历来如此罢。
她坐在餐厅角落里默默用餐,周围的同事扎堆聊天,比比皆是,令她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仓库是个比较特殊的部门,缩在整个工厂最幽暗的一块区域,职员们也都自成一体,成天在库房里兜兜转转,收发货物,无需走出去与人有过多接触,晓颖一直觉得这个岗位挺适合她性格的,在她内心里,对于那些热闹和喧哗,有种强烈的排斥感。
所以两年下来,她在南翔也没什么朋友,除了朝夕相处的郭嘉。
邻桌有几个女孩正肆无忌惮谈论着沈均诚。
昨天我在三线看见他来着,和三线那个小帅哥夏斌在一起,我经过他身边时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他还冲我点头微笑呢!
员工们经常能在车间里捕捉到那位帅气的新总经理的身影,晓颖有几次穿越生产线时也曾看见过沈均诚,工作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很认真地听线上的工程师讲解,仿佛完全沉了进去,那专注的神色很容易让人着迷。
南翔有几个车间都是女工居多,她们之中不乏年轻漂亮兼胆大的,借故过去套近乎的不在少数,反正他即使察觉了,也不会指责对方什么。时间一长,大家都对沈均诚的脾气有了一定的了解对于普通员工,他一直是很友好的。
瞧把你美的!旁边有女孩笑着点破她,我看你也别拿沈总打幌子了,你肯定又是去看朱哥哥的是不是?
没等先前说话的长发女孩辩驳,另有一脸蛋俊俏的姑娘撇了撇嘴,很不屑地道:朱哥哥能和沈总比吗?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
长发女孩分明就是喜欢夏斌的,听同伴这么作比较,十分不高兴,脸上的神色霎时冷下来。
她的同伴察言观色,立刻也打击起俊俏女孩来,小周,口气不要那么大,就算他们真的一个天一个地,我们能找到象夏斌那样的工程师做男朋友已经很不错了。最惨的就怕找个和自己差不多的,整天上班累到半死,还挣不了几个钱!
小周也不甘示弱,我们这样的怎么了?难道说操作员就一辈子没出头之日了?我才不信这个邪呢!机会都是人创造出来的!
那行啊!我们就等着看你怎么创造机会喽!同伴们半是玩笑半是起哄地叫唤起来。
就是,我们或许不行,小周你这么漂亮,十有八九能成,要不怎么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呢!
晓颖别转头去,看到叫小周的漂亮女孩正含嗔带怨地斥责同伴们瞎闹腾,脸上却难掩一丝兴奋。
晓颖按捺下性子来,继续蚕食自己盘中的食物,无论如何,她得把肚子填饱,否则下午很容易饿,现在来了个蒋方,纪律方面约束极严,连随便吃点儿零食都不允许,说会把老鼠招来。
好不容易解决掉大半,肚子里也有了充实的感觉,她才处理掉餐盘走出餐厅。
出了大楼,正准备往副楼的库房走,她忽然又想起来行政部早上急匆匆来领东西时单子上没有部门经理的签字,说好了拿回去补的,负责这单的女孩嘱咐晓颖吃过饭记得过去找她们要一下,省得她们来回跑了,晓颖只得扳转身原道返回。
她从偏门的安全楼梯上二楼,行政部位于大厅最里面,和楼梯口在对角线上,必须沿弯道走廊过去,没法横穿。
正是中午就餐时分,格子间里人丁稀疏,偶有人头攒动,也是与她朝相反方向而去,晓颖只顾闷头走路,前方蓦地传来熟悉的语声,她完全是出于本能抬头观望,却见沈均诚和曹文昱并肩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出来,曹文昱边走还边在向沈均诚汇报着什么,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间或嗯上一声,当他的目光与晓颖的相碰触时,脚下有明显的一滞,大约是未曾料到会在此地见到她。
曹文昱正讲得投入,沈均诚忽然把头朝他略略一偏,丢过去一句话,你看着办就行了。就此截杀了他底下的罗嗦,而他的视线却始终投注在晓颖脸上,由始至终,不曾有过分毫移动,仿佛要借用自己眸子里的这股专注来催醒她的某些记忆一般。
在认出他的第一眼之后,晓颖就迅速垂下眼帘,避过沈均诚那幽深的凝眸,为了防止露出破绽,她缓缓抬起手臂,掩饰性地撩了下耳边的鬓发,脚步加急,与他们错身而过。
直到越过走廊的转弯处,她都没敢回身去偷瞧那两个愈行愈远的人,她相信,沈均诚应该也不至于会转过身来打量自己。
即便如此,她多少还是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适,好在行政部即刻就到了。
门半启着,里面传出隐约的说笑声,她正待叩门进去,偏巧一句话毫无遮掩地飞入耳际。
你要是真有那想法,找沈总不如找曹文昱,公司里这么多决策都是他在幕后拍板,听说他可是沈董派来的钦差大臣,沈总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晓颖有点尴尬地杵在门口,背后议论领导是非的人通常都不想让圈外人知道,她此时进去,时间上很容易就推断出刚才的话已被她悉数听见。
但也绝不至于有转身避开的道理,晓颖权衡数秒,还是举手叩了几下门。
门内的两个女孩果然吃了一惊,待到见进门来的是晓颖,不觉又都舒了口气,晓颖不是办公室里的人,平时又不怎么言声,所以她们觉得没必要放在心上,不过不舒服是难免有点的。
道明来意,半分钟都没满,晓颖就捏着单子从行政部退了出来。
她刚回到走廊上,就听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晓颖不做置评,只在心里略微发出苦笑。
仍然从安全楼梯下到一楼,这里来往行人少,往副楼走也近,就是要经过一段车间的走廊。
那走廊也不过是人为设定出来的,一边靠墙,另一边即是隆隆作响的机器。
走廊这端靠近楼梯,出口在另一端,她向前迈了没两步路便停住了脚步曹文昱和沈均诚被几个女孩子簇拥在走廊中央,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为首那个有几分面熟,晓颖略微一回忆,就想起来正是刚才在餐厅高谈阔论的周姓女子,其余几人皆是她的同伴。
沈均诚站立的角度刚好侧身面对晓颖,她不难看见他脸上挂着的淡然笑意都说他的这种若有似无的笑容最具杀伤力,因为无人能捉摸得透他的眼睛没有特别看向谁,只是保持微笑侧耳倾听小周说话。曹文昱站在他身旁,脸上虽也有笑,却是那种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神色。
未几,他忽然走向某台机器,缓缓俯下腰去,拾起抛落在机器边上的一枚小物件,没仔细看就递给了小周,后者掩嘴笑着接过来,脸上微有扭捏之色。
离得有点远,晓颖眼神朦胧,看不清楚他们传递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纠缠,但是很显然,从小周和她同伴那一张张笑得有点紧张的脸上可以看出,这场意外应该是出于她们的故意所为。
沈均诚直起腰来递物过去的同时,视线忽然一转,很自然地挪到呆立在众人之外的晓颖身上,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晓颖之所以没有立刻走过去,一是他们刚好挡在她前行的路上,二来,她无法否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当她的目光毫无防备地再次与沈均诚的撞上,瞥见他眼眸里那一抹如故的专注时,她从里到外都感到了狼狈,如同被窥伺已久的猎人嗅到了可以捕捉的气息。
借着依旧喧哗兴奋的背景,她飞也似的逃离了沈均诚的视野。
3
回到仓库时,郭嘉的人已经不见了,田斌在替她守工位,其实是乘此刻空闲无人,忙着用拙劣的技艺打一款小游戏过瘾。
见了晓颖,田斌遂转告她道:郭嘉说了,让你去老地方等她。
老地方当然就是指那块泛黄的草坪了,中午两人只要得闲,怎么也得一起出去蹓跶蹓跶,反正过了午饭时间,仓库里总是有人的。
晓颖独自在草坪上坐了一会儿,就见郭嘉蹦蹦跳跳地从远处朝她跑来,她永远都是那样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晓颖喜欢和她在一起,与她相处久了,或许也能沾染一些她奔放开朗的性格。
哦!天哪!你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郭嘉一脸激动地在草坪上跪了下来。
你中五百万了?晓颖眯起眼睛笑她。
中五百万算什么,买两栋别墅,包几个小白脸,一下就没了。郭嘉大言不惭地开着玩笑,我呀,刚在餐厅,被沈总搭讪了!
晓颖对她的语言修辞啼笑皆非,什么叫被沈总搭讪了呀?
笨哪!这还不懂?当然是沈总主动跟我说话了呗!
是么?他对你说什么了,你兴奋成这样!
他问我仓库的工作辛不辛苦?还问我对现状有什么意见?总之,就是很亲切很真诚很友好地对我进行了采访。
晓颖睁了睁眼睛,你没说蒋方坏话吧?
哪能!郭嘉白她一眼,你还真当我脑残?那么多人听着呢,我怎么会这么白痴当众说人坏话!要说也得私下单独交流的时候说嘛,嘿嘿!
晓颖没什么意见要表达,微笑着拔手下的草,她知道郭嘉这一激动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了。
哎,你不觉得沈总跟郑总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类型么?郑总太一本正经了,象纠察队队长,到处找问题,现在这位沈总呢,虽然年轻,可是已经懂得走亲民路线了。今天餐厅里围着他坐的人可多了。哈!我看他那顿饭是铁定吃不成了,只好下午再补餐了。
你操的心可真多。晓颖笑道。
郭嘉拿胳膊肘碰碰她,哎,你倒是说两句嘛!以前咱们议论谁你都不藏着掖着的,我发现只要一谈到沈总,你就立刻三棍子抽不出个屁来,你跟他有仇啊?
当然不是。晓颖失笑,我都不认识他,能跟他有什么仇呀!略略一顿,道:我就是觉得郑总挺可怜的。
得了吧。郭嘉不以为然,象他们这些人上人,到哪儿都活得比咱们滋润,你觉得他可怜,他还觉得你可怜呢!
也是啊!晓颖笑着应和。
你说,沈总会不会把管理层来个大洗牌什么的?郭嘉的思维永远是跳跃式的,一个新总经理上台,不可能这么相安无事地就过去了吧,要不然那些经理为什么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我听我朋友说,他们公司每次换新领导,都要动大手术,简直是惊心动魄!
谁知道呢!晓颖幽幽地说,这些事离她太远,她并不关心。
远处的抽烟区今天人丁稀落,连李真都没在,她猜测大概这些人现在都在餐厅听沈总演讲呢。
思绪飘远的同时,耳朵边传来郭嘉恶毒的祈祷,我也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沈总能把蒋方从仓库清除出去!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却是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南翔渐渐从换最高领导的不安中恢复过来,生产与管理有条不紊地持续进行。
月底,蒋方在部门内召开的例会上宣布要对人员进行大调整。
整个仓库一共有员工六名,老陈管直接物料收发,配手下一名,叫赵涛;老杨管工具收发,他的手下则是田斌;晓颖和郭嘉负责间接物料以及整个库房的各类数据报表整合;直接物料和工具都需要三班倒,但晚间的工作量会小很多,所以只用一名员工留守即可,分别由老陈跟老杨两个组的四名男员工轮流。
蒋方的新布局让人瞠目结舌,他让赵涛、田斌和郭嘉晓颖做轮岗,老杨跟老陈因为年纪较大,且对电脑一窍不通,依然维持原状。
他指着郭嘉等人道:你们四个都是年轻人,各方面都需要多加锻炼,别总是窝在同一个地方不思进取,咱们库房料品多,但是我看你们大概除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东西,对别的就一问三不知啦!这样很不好嘛!我是希望通过这次轮岗,以后不管谁顶谁的班,都能做到业务熟悉得跟自己负责的那块没分别!
赵涛和田斌面面相觑,如果换他们去收发文具,无疑要比管生产物料和工具轻松得多,于是两人都垂着眼帘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郭嘉哪里按捺得住,举了下手就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象直接物料那些也就算了,可是工具收发向来是男同事在干的,我们女孩子哪里弄得动啊?
晓颖闻言亦是郁闷,实在没料到蒋方会给她们来这一招,且不说工具组的活儿又累又脏,就是她们存心想干,老杨也未见得愿意收自己。
蒋方皱了皱眉,不是有推车么?再说了,谁来领料就让谁搭把手不就得了。郭嘉,这事儿还没开始呢,你就喊苦喊累,这可要不得!
郭嘉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一股怒火早已在胸腔里爆开,但她还是拼命忍着气分辨道:上回沈总来库房的时候就说过,重体力活儿不能给女员工做,你这么安排,分明
你别拿沈总来压我!一提沈均诚,蒋方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管他是总经理还是董事长,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仓库这一块就是我说了算!
我看你是疯了吧!郭嘉憋得满脸通红,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蒋方顿时双目圆睁,凶相毕露,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气氛太僵,老杨和老陈一瞧苗头不对,赶忙也起身打圆场,都是为了工作,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晓颖也忧心忡忡地拉了拉郭嘉的衣摆,示意她别冲动。
老陈想了想道:蒋经理,工具和模具就凭这俩女孩子我看真的挺够呛,要不这么着,你也别着急,先让她们换到直接物料试一阵子,看看情况再决定,你觉得如何?
老杨听了,也是点头附和。
蒋方怒气未消,慢慢靠坐到椅背上,目光还恶狠狠地瞪着郭嘉,后者在晓颖警告的眼神下总算没有再发飙,斜签着身子,气呼呼地一言不发。
老陈跟老杨在实质上是仓库的顶梁柱,蒋方气焰再嚣张,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当下缓缓点了点头,显得有些不耐烦地道:行,就按你们的意思去做吧。
言毕,他瞟了晓颖一眼,下巴略往上一抬,对老陈道:下个月开始,先让小韩和赵涛对换。
晓颖再次感到意外,但她立刻体察出了此时仓库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不想再横生枝节,只得点头表示了同意。
蒋方蓦地烦躁起来,行了,别坐着了,今天就到这儿,都散了吧。
郭嘉再彪悍,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没靠山没实力,除了嘴上发几句牢骚,凭什么去跟一个上司对抗。
好好的一对组合就这么给拆散了。
郭嘉愤愤地跟晓颖发泄道:我看姓蒋的大概早就看不惯咱俩整天在一起了。
晓颖无可奈何,要在这儿有一碗饭吃,就只能服从领导分配。她开导郭嘉,也未必是这样,老陈不是说了么,蒋方可能是怕咱们在一个地方日子久了,监守自盗什么的,他这么轮一下岗,可能也有一定道理。
狗屁道理!郭嘉狠狠啐了一口,你看他那德行,是做管理的人吗?
晓颖无奈地望着义愤难平的她。
现在你看出来郑总管理的毛病在哪儿了吧。郭嘉继续道,经理们一个个把上面都护得牢牢的,可是底下结党营私的事情多的是。郑总是外籍华人,当初刚来内地时对这里什么都不熟悉,只觉得整个大陆乱得象土匪窝,工厂里的事情他摆布起来井井有条,可是一到公司外面就缩手缩脚怕得要命了,平时出去唱唱卡拉ok都要带两个贴身保镖,到后来才发现自己闹了大笑话!
不过那时候,只要你在这地方有点势力的,他都愿意吸纳进来安排个次要点儿的职位,钱多事少,只求将来行事能方便一些,蒋方就是那会儿进来的,跟不知道哪个行政部门有点瓜葛,反正郑总的车在路上要是犯了点儿什么事,打个电话给周经理,周经理再叫姓蒋的出去,没几分钟就摆平了。你说,就这样搞事的人进公司,能不搅混水么?
郭嘉比晓颖早一年进公司,再加上她性格活泼,跟谁都聊得来,听到的八卦新闻自然比晓颖多数倍不止。
我呀,真想找沈总打打他的小报告。郭嘉恨得牙根痒痒,我看这件事沈总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的。
晓颖思虑了一下,摇头道:就算你去说了,也未必有用,蒋方毕竟没犯什么错,内部调岗的事也很正常,公司有公司的做事规矩,沈总也拿他没办法的,到时候只怕还要被他反咬一口。
郭嘉长叹一声,忽然又道:我觉得很奇怪,按说他对我意见最大,应该先把我换过去才对,怎么就拿你开刀了呢!
晓颖也想不明白,但她不愿多想了,迟早的事,先后又有什么分别?
部门会议之后,蒋方又个别找人谈了话,除了郭嘉,其他人谈起来三言两语都很顺利。
晓颖事先好好劝了郭嘉一番,让她别再跟蒋方乍翅,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除非你真的决心不在这儿干了!
可郭嘉的学历比晓颖还低,仅仅中专文凭,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现在这个较为安稳的位置上的,现在外面的世道也不怎么好,找工作相当麻烦,她除了暂时忍气吞声,似乎也没别的法子。最终到底还是憋着气去听了几句他不痛不痒的教诲。
轮到晓颖时,蒋方倒是摆出了一副和善的面容来。
我听说,你当初进南翔是你婶婶找周经理通的路子?
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晓颖难堪到脸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象她那一届毕业出来的学生,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院文凭,要在工业园里的企业找一份稳当的工作不太容易,没有人从中牵一下线,光凭她自己蹦达不见得有什么效果。
刘娟常常数落她做人做事都太实心眼,不懂得看人说话,她对婶婶的批评完全接受,但也不愿意就此改变,有些事做起来或许不难,但也是要有天分的,在与人接触这一方面,晓颖承认,她的程度实在太低。
见她不吭声,蒋方略显得意地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一点不明污渍,象个大爷似的发话道:这没什么,我是看成绩的,不管你怎么进来的,只要干得好,我都不会亏待他!
蒋经理,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晓颖听不惯他拿腔拿调的作派,一改领导训话绝不开腔的常态,抬起头来插了一句。
蒋方对她笑了一笑,我先调你过去呢,也是因为你前一段工作做得很不错,但是还欠缺一些经验,我不妨跟你直说好了,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事部说今年可以给每个部门一次提干的机会,老杨和老陈年纪都大了,田斌赵涛他们呢,脑子又不太灵光,郭嘉脾气又不好,唯独你,事事都不用我操心,态度也好,所以,我想把这个提干的机会给你留着,就看你努力不努力啦!
对于蒋方吊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胡萝卜,晓颖是不太相信的,事后她把蒋方的话一五一十跟郭嘉说了,郭嘉也根本不信,冷哼着道:说得好像公司是他开的一样!我看你凡事得小心着他点儿,这家伙本事没有,可是心思多得很,跟狐狸一样狡猾!
新岗位上的事情其实跟晓颖原来做的那份大同小异,只是物料品种跟原来的不一样,需要花些时间记忆,否则很容易发错货,她生性沉静,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最大的遗憾是工作没有以前那么有趣了,因为再不能天天和郭嘉厮混在一起;另外一个不习惯就是此后需要轮三班。
上中班和夜班都很辛苦,仓库里是一周轮一次,晓颖很快就被换到中班上,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上到深夜十一点。
一想到晚上回家,骑着车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间道上,晓颖的心里难免有点打鼓,幸好她的住所靠近路口,只需要经过短短一截羊肠小道。
4
第一天上中班,有车间里的工人来领物料,看见是她当值,少不得一番大惊小怪,没多久,线上常来仓库办事的人就都知道了,李真那天恰好也上中班,没什么东西要领,但他还是巴巴地跑了过来。
过了晚间九点,仓库里骤然安静下来,偶尔才会有一两单货要出,晓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书,倒也甚为惬意。
她新近报了个夜校的本科专业,每个周末上课,其余时间在家自习,她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看书,效果反而比在家时还好,因为神经是绷着的,容易集中,不象在家里时,书没翻几页,眼皮就开始打架,实在因为上床太容易。
书翻了没几页,李真就出现在她面前。
看见他过来,晓颖有一瞬的意外,马上合起书本,笑吟吟地起身招呼他。
李真还是和从前一样,见到她总有些腼腆,但绝不至于退缩,你怎么转到这个班上来了?
晓颖想,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她还不习惯在郭嘉以外的人面前议论领导是非,只得笑笑,反问他,你要领东西?
没,不是。李真忙道,我就是过来看看,对了,你晚上回家怎么走?
还是骑车呀!
李真盯着她,脸上有一丝担忧,不如你下了班等我一下,我送你吧。女孩子走夜道很危险的。
晓颖就怕他提这个,又没有合适得体的理由回绝他,只能一味推拒,不用了真的不用。
但李真象跟她敲定了似的道:就这么说定了,十一点,我们在车库见!
晓颖还想拒绝,李真已经跑了。
他一走,晓颖再坐回位子上看书时就不那么集中得了注意力了。她是真的不喜欢李真这种默默的关怀,那于她而言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要逼她就范一般,这种感觉很糟,可晓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李真彻底放弃自己。
田斌桌子上的内线分机忽然响了起来,晓颖从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赶紧跑过去接,未及开口,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令她的心口不由自主一荡,田斌?
不是。她局促地回答,田斌今天早班。
你是对方有些狐疑地顿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晓颖深深吸了口气,我是韩晓颖沈总,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好一会儿,沈均诚都没有说话,晓颖有点承受不住,只得主动开口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等等!沈均诚这才出声阻止她,我想校对一下F-1a图纸上2号模具的实际尺寸,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晓颖迅速提笔把他说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嘴上飞快地答,好的,我找到了就打电话给你。
谢谢!沈均诚说着,把电话挂了。
晓颖在原地匀了口气,立刻从抽屉里翻出模具台帐,按照索引找到具体模具的存放地址,仅花了三分钟时间,就把那块不算沉的小铁块给找了出来。
铁块的内环壁上刻着跟此模具相关的详细资料,晓颖就着灯光,把型号和尺寸一一抄录下来,然后,她拎起话筒,给沈均诚拨了回去。
总经理办公室的分机非常好记,两个八,一个零,但晓颖以前从来没打过,对她来说,那是个仅仅保存在纸上的数字而已。
铃声响过三下以后,沈均诚接了起来,晓颖赶忙自报家门,沈总你好,我是仓库的韩晓颖,你要的尺寸我找到了,分别是:长28厘米,宽
晓颖一口气把数据报了个齐全,沈均诚不吭声,有细微的沙沙走笔的声音,不知是从听筒里传出来的,还是纯粹出于晓颖自己的想像。
片刻后,沈均诚缓声道,好,谢谢!
晓颖无声地咧了下嘴,不客气。
她准备挂电话,忽然间,沈均诚又在那头开口,你能把这块模具送来我办公室吗?
晓颖吃了一惊,握着听筒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大概是感受到她莫名的不安,沈均诚似乎也有些尴尬,短暂的停顿后,他解释说:尺寸和我设想得呃不太一样,我需要拿实物来比照一下,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或者,他又顿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几分飘忽,我去仓库取也行。
听到他最后那一句,晓颖哑然失笑他完全用不着亲自来取,随便找个人过来就是了。
就是这么微微一笑,她的情绪骤然放松下来。
我现在走不开。她徐徐解释,库房晚上都只有一个人,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在下班的时候顺道给你送过去。当然,你愿意亲自来拿也没问题。
不用了,还是你送过来好了。沈均诚口吻也轻松了许多,仿佛还含了一丝轻微的笑意,我不着急。
十一点差十分,赵涛来换班了。
晓颖去储藏室换下工作服出来,取了那块早已登记妥当且用报纸包好的模具打算离开。
赵涛对她手上拎着的不明物品表示好奇,这是什么?
2号模具,曹助理要的,我已经做过登记了。晓颖边走边把事先想好的台词说出来,到了门口,忽然醒悟了什么,扭头又问,你要看一下吗?
哦,不用不用!赵涛赶忙摆手。
南翔的厂房一共有两栋,一前一后,中间隔一条开阔的走道,关在同一片围墙里。
靠近正门的那栋一共三层,造得气势恢宏,一楼是车间,二楼是整个行政大厅,三楼包括了餐厅和一个小礼堂。
缩在主楼背后的二号楼分两层,底层同样是车间,二楼包括了库房和物流中心。
下了楼,晓颖从边门出来,深夜的冷空气骤然间将她包拢住,没有任何遮盖的手跟脸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她不觉缩了缩脖子,这才想起来居然忘记把围巾跟手套都带上了。
二号楼到主楼没有几步路,主楼右侧也有个小门,从那里进去比绕到正门要省事,晓颖见此刻侧门还开着,便走了进去,直接走楼梯上二楼。
往安全楼梯上走的时候,她的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象白色的迷雾,漫延至周身,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的恍惚感,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收敛心神。
上了二楼,站在后门入口处驻足朝内望去,深夜的行政大厅里一派静悄悄的景象,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花板上只留了最边沿的一圈壁灯,发出幽幽的白光,最顶头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从磨砂玻璃中透出的光线显示,里面现在还有人。
容不得自己多想,晓颖连作了两次深呼吸,继而拽紧手上的模具,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举手叩门的刹那,她忽然感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是那么可笑,穿着有些臃肿的棉外套,面庞冰凉,手上却提着一块铁器,仿佛要去谋财害命似的。
叩了两下门之后,她低头静静地等着,须臾,门开了,率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融融的暖气总经理室内自然开着暖气,紧接着,她仰起头来,看见了沈均诚的脸。
沈总,这是你要的东西。她庆幸自己恢复了最自然的神色,没有在他面前露怯。
沈均诚仅着一件米灰色的衬衫,单手插在兜里,仿佛若有所思。
他闻言,眼睛却不看晓颖递过来的袋子,只是盯着她的脸审视了数秒,既幽且远的眼神,说不清楚究竟蕴含了什么。
在晓颖感觉面庞上的温度正在不受控地持续升高时,才听到他吩咐了一句,进来说话。
总经理的办公室比普通经理的房间要大整整一倍,家具摆设也更显品味,不知道是从前郑总在就是这样的格局还是沈均诚来了以后新布置的,对晓颖来说,就是一种笼而统之的陌生。
她胡乱扫了一眼室内后,就把模具连着袋子一起放在靠墙的地毯上,那东西摆在台面上不太合适,油汪汪的。
直起腰来时,看见沈均诚端着一杯茶水向她走过来,她受宠若惊地接了,连声道谢。
沈均诚睨她一眼,没理会她的客套,只是淡淡哼了一声。
办公室的门是自动闭合式的,此时早已牢牢关上,诺大的空间里,只有背倚在办公桌前喝咖啡的沈均诚和同样端着咖啡杯,却手足无措的韩晓颖。
如果体内的声音可以放大的话,晓颖相信,她的心一定擂得比战鼓还响。
沉默让温热的空气张力四溢,仿佛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浓烈的汽油,只消丁点儿火星,就能把一切点燃。
还是沈均诚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闷的场景,你怎么会在上中班?
他一说话,晓颖霎时觉得能缓过点儿气来了,蒋经理最近做的调整,说是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都能锻炼一下。
蒋经理?沈均诚沉吟着思索,你是说蒋方?
嗯。
沈均诚皱了下眉,他回到仓库就在折腾这些东西?
晓颖不吭声了,她一向明白在领导面前要谨言慎行的道理。
沈均诚对她的沉默没有在意,他对蒋方并无兴趣,很快转了个话题又问道:你来南翔几年了?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是侧身对着晓颖的,她能看到他眉目疏朗的五官上挂着极淡的一点表情,至于那是什么,她不太懂。
两年多吧。确切地说,是两年零三个月。
韩晓颖,他忽然极清晰地唤了她一声,这既陌生且熟悉的声音让晓颖的心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沈均诚缓缓地转过头来,直接撞上她一直在悄然注视自己的目光,你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清晰,又是如此梦幻,让晓颖不敢迎视,她垂下头,盯住自己杯中的咖啡,那一团黄黄的混沌水面上,照不出任何昔日的影子。
可她知道,她没有忘记,这么多年,或许从来没有忘记过。
良久,她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沈均诚,他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说不清是期待,亦或是失落。
晓颖有两种选择,她可以大方承认她一早就认出了他,不过那样无疑是在向沈均诚表明,之前她对他的漠视都是装的;当然,她也可以继续装失忆,把过去从两人之间摘得一干二净,只是,这实在有点困难,她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最终选择抛掉所有伪装,微微笑了一下,胸口竟然莫名觉得有点痛,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沈均诚。
他们终于又象过去那样全须全尾地称呼起对方的姓名来,这认真的叫法仿佛有一股魔力,能够让他们坐上时光机,一起穿梭回久远的纯真年代。
沈均诚猝然调开视线,扯了下嘴角,恍如一个笑容,却淡得捕捉不到,这个城市太小了。
的确太小。
八年前,他与她相遇,八年后,他回来,却在这里与她重逢。
晓颖抿了抿唇问他,国外怎么样?
沈均诚啜一口咖啡,耸肩道:还不错。
晓颖一笑,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我那时候就说,你应该出去瞧瞧。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为是在国内读书还是出国留学而烦恼。
是么?沈均诚又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杯子在掌心里转了两圈,他忍不住再次把视线投向晓颖,我这次是跟女朋友一起回来的。
晓颖感觉到他眼神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凛冽地、悄悄地窥视着自己。
他想看到什么?她在心里失笑,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浓郁,恭喜。
你呢?你怎么样?不会还是一个人吧?沈均诚把杯子搁下,两手反撑在身后的台面上。
还在找。她如实地回答,面庞上笑容不减。
他的一股子气仿佛瞬间泄掉,仰起脸望了眼天花板,再回首时脸上的装模作样一扫而光。
韩晓颖,上次见到你时,我以为你变了,现在才发现,你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晓颖含着笑的星眸渐渐朦胧起来。
她果真一点儿也没变吗?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的改变是一件谁也无法掌控的事,有时候,也许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而有时,仅需短短的一瞬,因为遇到了某件事,或者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