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我对着母亲灵位跪下,铁青着脸把驯马鞭高高举起,我自觉无错,干脆仰起头等他打我,他几番也没狠下心,叹了口气把马鞭扔了,一个人兀自垂着头坐在角落里流泪,那个在马场叱诧风云的周伯乐,从小溺爱我有求必应的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第二日徐子仪便跪在了我家门口,淋了三日的冬雨,我爹终于松动了,连叹三声,也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徐子仪待我不薄,任老夫人打断了三根藤条,也咬定给我正妻之位。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山盟海誓是不会变的。
听我提起从前,徐子仪面上不自在,一声不吭,倒显得我像个满腹怨气的黄脸婆。
脸上还疼吗?我看着他脸上那个巴掌,转移了话题。
你平日里是如何侍奉母亲的?她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如何待她?因为她是你母亲,所以我也把她当成我的母亲来孝敬
周姨娘说,你平日不恭不敬,没什么孝心
你信周姨娘,却不信我,对吗?
我静静看着他,他却忽然心虚:
母亲年纪大了,难免嘴上不饶人,等以后我们换回来了,你去和她道个歉,磕个头,她只是说话难听,心肠却软
骂我是忘本的畜生,也只是轻飘飘落得一个嘴上不饶人吗?
还要我磕头认错?
我只一句,小心你哥哥那几房姨娘
后宅的女人还能比战场的刀剑来得厉害?他轻蔑地笑了,我在京城会暗中打听换回身体的方法,你在战场上只消保住性命,说不定你刚到北荒,我们就换回来了
我们相对无话,只剩外头雨打残荷,灯花哔剥作响。
你瞧咱们老爷夫人多恩爱守夜的红玉和绿珠正在外头话家常。
那个什么萱梦姑娘,十足的下流胚子不要脸,上青楼卖唱,还跟太子爷和王爷纠缠不清,听说她花楼房间里还藏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绿珠年纪还小,只替我愤愤不平,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大,咱们夫人这么好一个人,这几日都偷偷掉眼泪……
徐子仪脸色难看,正要起身责打绿珠,被我拉住了:
同你和离后,绿珠和红玉我都要带走,她们从小就跟着我,为我说话也是主仆情分,你若是责打,顶着我的脸未免寒了她们一片心
徐子仪,我同你夫妻四年的情分,只有这个要求
他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出发这一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他口中的萱梦姑娘没有来送他,也就是顶着他这副皮囊的我。
听说她新开了一家花楼,今日搞开业大酬宾,徐子仪本想出去,但是顶着我的身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不成。
他很失落,也很焦躁。
所幸萱梦姑娘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将他的不快一扫而空。
照夜兴奋得不行,一个劲儿蹭我的脖子,我翻身上马,照夜欢快地扬起前蹄,我笑着摸了摸她雪白的鬃毛,毛色油亮水滑,徐子仪把她照顾得很好。
徐子仪拈酸带醋地说:
我跟它出生入死四年,还从未见过它这么讨好我
十日马程,一路北上,出了瞭雁关,是两三百里的荒地,满眼衰草枯杨,不见人烟,只有几个零星驿站在寒风中瑟瑟。
残阳如血,余晖给边陲的小城镀上一层衰败的萧瑟意味,远处泛着金红光泽的雪山,闪着冰冷又炙热的寒意。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照夜欢快地嘶鸣,我的眼睛有些发热。
正在这时营口瞭望的哨兵唤了一声:
是照夜!是赭将旗!副将军和将军都回来了!
副将军?徐子仪口中那个不服管教,屡屡以下犯上的杨昭溪?
我回头望去,只见天际滚滚尘埃和一抹扎眼的赭红。
滚滚尘埃奔袭到眼前,我才看见他的脸。
凛冽寒光照铁衣,马背上的那个少年手持一支银枪,枪上血犹未干。
朱红的发带将墨色的头发高高束起,一把利落马尾,一眼望去他身上竟然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像极了远处高不可攀的千仞雪山,利落又狂放。
四年前见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副将了。
然而不等我开口。
他手中银枪已经挟着风袭向我面门,枪出矫若游龙,只听空气中一声清脆的铮鸣,下一秒那银枪已停在我喉头,堪堪收住。
看我愣住,他忽然一笑,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顽劣:
将军大人都不笑,没劲
他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回营,对身后震天的恭迎徐将军恍若未闻。
我却觉得,他并不是闹着玩,那一瞬间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杀意。
……这恐怕远不止顽劣不堪了。
远看见两个男人左右侍立在帐门两侧。
左边的这个男人披着一袭黑鸦毛斗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带着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机灵。
右边的这个男人身着一袭素色长袍,却披着厚重的青狐裘,与旁边这个精明算计的男人相反,他一双丹凤眼似悲似悯,北荒正寒冷,他还摇着手中羽毛扇。
一点属于徐子仪的记忆涌了上来,是斥候长瘦鸦和军师元雀。
是夜,白日接风宴的热闹已经偃旗息鼓。
席间杨昭溪多番与我不对付,我举杯客气敬他,他连头也不抬,甚至称身子不适,不等我应允,便摔了帐门扬长而去。
谁知我前脚摸着黑进了营帐,杨昭溪后脚便给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当头一脚踹在我膝窝,随后一把揪起了我的领口,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着脸,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还是和她和离了,是不是?
就为了那个婊子?
将军府这头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来越娇贵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贱,家里又穷,还不懂规矩,能嫁给子仪已经是你的福气
徐子仪跪在地上已经半个时辰,只觉得这女子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只一会便觉得膝盖酸软,额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旧伤隐隐作痛。
手上的伤,总也不见好,有许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嘱下去的,要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学着孝顺,不许别人帮忙。
那些衣服不过是洗了晒,晒干了又收下去再洗罢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强迫她,琼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里,刺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