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下来的少妇人,穿了件霞色软烟罗褙子,蛾眉轻扫,薄施粉黛,款款走来,身姿纤细。
一见裴二,她就红着眼睛唤了一声:「二郎。」
倒是稀罕,朱里长家的大公子,此次也跟着一起来了。
朱公子身形高瘦,面上颧骨凸出,眼神显得阴郁,透着股精光。
夫妇二人坐在铺子里,一个哭哭啼啼以帕抹泪,一个端着架子坐得挺直。
自进了门,朱公子便没开口说话,看那模样还在等着裴二郎先来问候他这个当姐夫的。
可惜坐在他们对面的京官,似乎不是那么守礼节。
裴梅陷于姐弟相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言语间谈及爹娘,也谈及大郎,最终感慨二郎如今出息了,光宗耀祖,她这个当姐姐深以为荣。
阳光斜射到铺子里,映在裴二郎雀蓝色的衣服上,光线柔和,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显得温良许多。
自他归家,生活安逸,小妹、太母相依,无战场纷争渲染,身上的戾气和凌厉感少了许多。
若敛去眼底的深沉锋锐,倒也生出几分公子如玉的温润。
可眼下他捻着杯子,淡淡地扫了一眼裴梅:「张口闭口都是死去之人,怎么不问问活着的人怎样?」
声色很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半点情绪,可裴梅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握紧了手中帕子,垂泪道:「二郎……」
而那清高的朱公子,终于也沉不住气了,道:「二弟此话差矣,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接小妹和老太太去朱家享福的。」
我提着茶壶正欲走过去沏茶,闻言愣了一愣。
朱家公子目含嫌弃地打量着店铺上下,言谈间皆是太母和妹妹在这种地方受苦了,当初他就提议把人接到朱家,只裴梅不肯,说家中还有一位兄弟,再不济还有一位寡嫂,她这个嫁出的女儿把人接去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焉能不被人议论指点。
一堆冠冕堂皇的话,说到最后反倒有几分占理。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正是说担心太母,据闻从年前开始老人家身体便不太好,裴梅自幼是被她带大的,心疼太母,也想尽尽孝,将人接去颐养。
最后二人痛快地表示,二弟还要去京中赴职,日后就放心地把人交给他们吧。
「不必,我会把她们全都带去。」
全程,裴二郎声音冷淡,态度也疏离。
裴梅愣了一愣:「你要带他们去华京?」
「嗯。」
「连她也带去?」裴梅突然回头,用手指了指我。
裴二郎眯起眼睛,神情一瞬间变得冷峻:「你有意见?」
凌厉之中夹杂着冷意,仿佛他又成了刚刚战场归来的那人,周遭都是阴沉之感。
裴梅颤了一颤,脸色发白:「没有。」
「那就回吧。」他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裴梅咬着唇,眼圈通红,我站在远处,看到桌子底下朱家公子踢了她一脚。
她又是一颤,泪如雨下,鼓起勇气对裴二郎道:「二郎,听说你赴了抚台大人的宴,一定也见过徐县令了,他们衙门前不久有个教谕的空缺,你可否去说一下,让你姐夫去顶上。」
县衙教谕是县学的考官,管文庙祭祀,教育生员,怎么也得是举人老爷的身份才担得。
而朱家公子,而立之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果然,裴二郎被气到了。
他勾了勾嘴角,眼眸深如寒潭,看着朱家公子,不客气地敲了下桌子,「你想去衙门任教?」
兴许声音太过阴寒,朱公子脸色一白,目光躲闪:「是你姐姐想让我去……」
「她是个没脑子的,你脑子也没了?不清楚自己什么斤两?」
好一顿难堪,偏裴二郎还是硬压着火说的,凌人的气势下,夫妇俩没了言语,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待他们二人狼狈走后,我去给裴二郎倒了杯茶。
他目光遥遥地望着铺外,眼看马车走远了,薄笑了一声——
「你看,从进门到离开,她未曾开口问过她一句,也没说要看她一眼,然而她自己也知道,小时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
小时候太母最疼的就是她,而婶娘自然最疼大郎。
沏好的茶还是温热的,我握了握茶杯,推给了他:「二叔喝茶吧。」
裴二郎侧目看我:「薛玉,我当年并非不知她是怎样的人,只是没有法子罢了,好在那时有你,否则我怕又是难逃罪责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谢,使得我有些无措,半晌,涨红了脸讪讪道:「二叔,你怎么又叫我名字。」
连叫我两次薛玉了,我做错了什么?突然得不到家中小叔的尊重了?
一颗心忐忑起来,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忽又勾了勾嘴角,轻唤道:「嫂嫂。」
称呼回来了,然而两个相同的字在他唇齿间绕弄,轻唤出口,百转千回,显得尤为缱绻深长。
我又开始不安了。
裴二郎原是要在家中待月余的。
然只过了半月,朝廷突然来了旨令,华京长安营大小官员,全部即刻回京,不得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