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好之后,我决计每天徒步二十里去县城找些活干。
裴小桃跟我拉钩,要求我日落之前必须赶回家,否则她就扔下太母跑去寻人。
去了县城才知道,那些斋倌茶楼根本不缺人,更不会雇一个女子来忙活。
有钱的员外老爷家里倒是会有些杂活,管事的在狮子巷一吆喝,一大帮婆子妇人抢着干,挤都挤不进去。
我去了几日,厚着脸皮挨个铺子问有没有活干。
最后在一家医馆帮忙碾了两天药,京云布庄整理库房时,又跟着去搬了一天货。
布庄的孙掌柜很奇怪,放着年轻力壮的伙计不用,非要另外花钱找几个女孩搬货。
有个姑娘跟我一样心存疑惑,忍不住问他。
结果孙掌柜轻笑一声:「你手中这布可是浮光锦,几十两银子一匹,这里面还有织金的妆花缎和雪缎,都贵着呢,粗手粗脚的伙计可不敢用,你们都仔细着点,慢慢搬,宁愿磕到你们,也不能磕了这些布。」
几十两银子一匹,那得是洮州府尹和县官老爷们的家眷才穿得起的吧。
我咋了咋舌,隔着布匹封层摸了下,隐约看到里面透出流光溢彩的色泽,忍不住心神荡漾。
不过之后领了工钱,在街上买了几个馒头归家,也就将那什么浮光锦妆花缎抛之脑后了。
「嫂子,馒头还热乎呢,真香真好吃。」
裴小桃弯着眼睛,喜滋滋地和太母一人一个,然后将布包里剩的四个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重新包好放在桌子上:「明天你和太母热一热,一人再吃两个。」
「嫂子,你怎么不吃?」裴小桃撇撇嘴,不太高兴。
我拍了拍肚子:「晌午那个布庄的掌柜管饭,我吃了他三大碗,把他的脸都吃黑了。」
「玉娘,你真有出息!」
「嫂子,你真有出息!」
小桃和太母异口同声,竖起大拇指,以我为傲。
我摆手谦虚了下:「还行吧,下次有机会我争取吃四大碗。」
当着他们的面,自然不能表露出来,其实我内心非常焦躁。
挣得太少,如今我们三个完全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裴二郎离家时,倒是说了日后的军饷会隔两个月寄回来一次。
我有愧于他,他走的时候,身上所有的钱都留下了,还朝我揖礼托付——
「小妹和太母,就有劳嫂嫂在家中照看了。」
二郎声音异常认真端肃,从前他可从未叫过我嫂嫂,当时我激动得脸都红了,压制住羞涩,也异常认真地同他回礼——
「定不负二叔所托。」
结果呢,人家前脚刚走,我就把他妹妹和太母照顾到喝西北风了。
心里有愧,愈加不安,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身去了县城。
那天运气不好,什么活计都没找到,直到快午时,才见一家书肆在喊人抄书。
抄十张才给一文钱,但是书肆的人说要求不高,字迹工整即可。
我心动了,明知肚子里没有二两香油,还是去了。
馆里乌压压坐了十几人,大家都在埋头抄书,唯有我,在挠头皮。
我太高看自己了,大郎虽然教过我识字,可事实上我的字写得歪扭七八,碰到一些生涩难懂的,面面相觑,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旁边一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正认真抄录,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跟大郎一样的好笔法,字迹行云流水,跃然纸上。
我幽幽道——
「你写得可真好。」
青年抬头看我,冷不丁四目相对,他脸红了。
我意识到此举十分唐突,赶忙道:「抱歉,无心之举,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个字念什么?」
我指了指范本上的一页,青年先是一愣,继而道:「这是个翀字,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意为直飞。」
他声音清润,还挺好听,我忍不住又问:「我看大家抄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书肆为何要抄这么多?」
青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此乃京中康王殿下的新词集,风靡华京,各路州府争相表现,想在康王殿下面前露脸,姑娘放心抄,字写得差一些也不要紧,书肆也只是做做样子给洮州郡看,其实根本卖不出那么多。」
「哦哦。」我放心地坐回了身子,朝他一笑,「多谢。」
青年书生脸皮薄,忙道:「姑娘不必客气。」
我天生不是挣这钱的命,旁人下笔如有神地抄了快一本,我还在硬着头皮抄第五张。
最后实在扛不住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馆子里很静,所以这声响大了一些,我没好意思抬头,故作镇定继续抄书。
不多时,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手上帕子干净,里面放了块炊饼。
是那个青年书生。
我抬头看他,他赫然道:「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垫一垫。」
饿极了的时候,谁会嫌弃呢。
我也有些脸红,最终饥饿战胜了羞耻,伸手将那饼子拿了过来。
「谢谢,我真的太饿了,就不跟您客气了。」
那日,书肆掌柜看着我勉强抄完的十张纸,嘴角抽了又抽,十分不情愿地给了我一文钱。
而我为了挣这一文钱,不仅嘴角抽搐,手腕也抽搐。
再熬半月,裴二叔应该就能寄钱过来了。
他在边疆当兵,属中等兵役,一天有七十文钱,一个月的军饷是二两一钱。
想到这里,我去了县城衙门,找到衙役赵大叔,厚着脸皮问他借了一贯钱。
「我是看在你死去公爹的面子上才借给你的,你可得记得还,我也不容易,家里还有个瘸腿的闺女。」
「赵叔放心,我一定还,薛玉是守信之人。」
……
如此又过了快二十天,裴二郎终于寄来了四两银子。
从驿站军差手中接过银子,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县城买了整只烧鸡和一块酱肉,回去切好装盘子里,吃到嘴里的那刻,小桃哭得好大声——
「啊啊啊,太香了!我舌头要香掉了!感谢我二哥!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
手里有了钱,我没有再去县城找活干,而是在家摆弄起了闲置在院子角落里的老旧水磨盘。
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以水冲转,可磨碎谷物。
从前婶娘还在时,我为她敷膝盖,曾听她反复讲起过裴家做豆花的手艺。
井水泡豆,豆子磨成稠浆,搓到发响,然后用大细箩和细布滤两遍。
大锅旺火烧、文火煮,浆汁表皮凝结皱皮时停火。
熟石膏研成细粉,兑水搅匀同煮好的浆汁一起倒入瓦缸……
县城狮子巷南街集市,商铺林立,摊贩几乎摆到了州桥,最是热闹。
书肆抄书那日,管赵大叔借了钱,我是一路哭着回裴家的。
那一文钱挣得太勉强太辛苦,长久的压抑,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生出在狮子巷支摊做生意的念头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卖豆花。
因为裴家从前的营生物件都还在家中堆着,一应俱全,省去不少麻烦。
婶娘曾经说过,做豆花看似简单,但想要做出白花花嫩乎乎的豆花,以及正宗卤汤配料,每一步都有讲究。
泡豆时长要根据季节时令,瓦缸不能上釉……
在我第一次做出豆花,盛出几片在碗里,裴小桃比我还激动:「嫂子!嫂子!你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会!」
不过她也只激动了两天,看着我天不亮就起来磨浆,又不满地嘟囔——
「二哥寄过来的钱,省吃俭用可以解决温饱,这么辛苦做什么。」
「不能一直指望你二哥呀,他在外面从军,手头宽裕一些才好,把钱都寄了回来,他就会很拮据,做什么都不方便。
「人活一世,解决温饱的同时多攒点钱,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心里才会更踏实有底气。」
「嫂子,你攒了钱想做什么?」
「那可多了,我想送你去读书,给你和太母裁制新衣,每天都让你们吃得上烧鸡和酱肉。」
我掰着手指头,说给她听:「人要往高处走,若这些都实现了,接着我还想给你攒份嫁妆。」
「为什么给我攒嫁妆,你怎么不自己攒嫁妆?」
「我已经嫁过了啊,我是你嫂子。」
「那为什么不给二哥攒嫁妆,他年纪比我大,应该先给他攒。」
「……以你二哥的本事,他应该不需要我们攒嫁妆。」
「为什么,他很厉害吗?」
「很厉害吧,我觉得他将来极有可能出人头地,说不定能做个大将军。」
我一边磨浆,一边跟她谈笑,裴小桃若有所思,又问我:「那我呢,你觉得我将来能做什么?」
「你啊,说不定能登天子堂,像秦良玉和那个什么冯嫽一样,做个女官。」
「我这么厉害吗?」
「对,你特别厉害,特别有出息。」
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认真了:「到时候你在华京有官邸大宅,可别忘了接嫂子过去享福,我也沾一沾你的光,找七八个丫鬟小厮伺候着。」
「我给你找一百个!」
裴小桃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地过来帮忙:「嫂子,快攒钱。」
几日后,在我觉得手艺不错了的时候,装出两碗豆花放在篮里,坐驴车去了县城郊赵大叔家。
还了钱,说了想摆摊的念头,又让他尝了尝豆花。
结果他说:「豆花很嫩,但味道差了些,比不上你公爹的手艺。」
我愣了下,半天想不出哪里做得不对。
赵大叔道:「正宗的裴氏豆花,自然是有别人做不出的味道,否则当年从你公爹铺子里出来的伙计,也不会只摆了一年的摊就干不下去了,云安县城的人大都吃过你公爹做的豆花,口味都刁了,狮子巷也不是没人再卖过,生意不好,一碗面十五文,一碗豆花要二十文,不是味道过得去,大家伙宁愿去吃面了。
「生豆的价格摆在这儿了,卖便宜了不赚钱,二十文一碗又必须足够好吃,这才是裴家铺子当年生意好的原因。」
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我没有放弃。
次日,我带着小桃去了西坡村朱家。
若说云安县还有人知道裴家豆花的方子,这个人一定是裴梅。
结果没想到的是,我们吃了闭门羹,连裴梅的面都没见到。
对此小桃愤愤不平:「小气!抠搜!不就拿了她几回糕吗!」
「……几回?我不是说了不准再来吗,你又来他们家拿糕点了?」
「嗯呢,来了,连吃带拿,最后一回还被她婆母看到了,你没见她婆母脸色有多难看,我还很懂事地问她是不是有病呢。」
「……」
因裴小桃的恶劣行径,裴梅没露面,只派了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丫鬟,出来厌恶地看着我们——
「不要再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们家奶奶了,我们奶奶说了,那什么方子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一个外人,谁稀得跟你们一起做生意,笑死人了,知道我们奶奶什么身份嚜?以后不要再来了!」
丫鬟话音刚落,裴小桃一脸紧张:「谁死了?」
「什么谁死了?你胡说什么?」丫鬟气势汹汹。
「不是你说的笑死了人嚜?我姐姐在这家我不得问一下,还有,你不要用鼻孔瞪我!窟窿眼子太大了!我害怕!」
裴小桃指着她的鼻子,气势比她还要凶。
我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拖走,她还老大不乐意地冲那丫鬟喊:「你鼻子好像歪了,记得找大夫看看,本来就挺丑……」
我的生意念头暂时搁置了,人也跟着消沉几日。
直到这天赵大叔的闺女阿香来了裴家。
她是从县城坐驴车过来的,还给我们带了五香斋的芝麻酥。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行动不便,是个瘸子。
阿香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性子有些缄默,那日去赵大叔家还钱,我虽见过她,却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未言语。
据赵大叔说,自她十一岁摔瘸了左腿,就不爱出门了,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眼下她却登了门,说话也直白,问我:「那日你和我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放弃了?不想开铺子卖豆花了?」
我忙摆了摆手,将目前的状况告诉了她。
她道:「你为何不去问二郎,兴许你姑姐是真的不知道,裴伯伯是生意人,辛苦经营半生,这种方子想来也只会传给儿子,毕竟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
我愣了下,倒是没想到这层,又迟疑道:「二叔也不见得知道吧,他很早就不在家了……」
「不问又怎么知道?问一下吧。」
阿香似乎比我还在意这事,让我即刻写信给二郎,她回县城的时候顺道带去邮驿。
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我只得拿了纸笔过来。
写下的内容大意是——
我想在县城做些营生,按照婶娘曾经说的做法,我做出的豆花味道不对,二叔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能否指点一二。
同时附上一张我写的豆花方子。
阿香看了直皱眉头,说我字写得丑也就罢了,内容也过于直白,字里行间一点亲人之间的关切都没有。
于是她让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边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体,盼平安归家。
写完之后,她就将信带走了。
我原本搞不懂她为何如此热衷此事,直到临走时她说:「薛玉,我与你同岁,一样是阿娘早逝,而且我是个瘸子。」
我不明所以,她又道:「我爹总张罗着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可我知道,我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儿郎哪里会愿意娶一个瘸子,可我爹偏不信,他说给我攒了一百两的嫁妆,婆家穷点也无妨,只要夫婿对我好就成。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穷人家的儿郎愿意娶一个瘸子,焉能不是冲着这一百两的嫁妆来的。
「薛玉,你若想卖豆花,我可以把嫁妆拿出来直接帮你开铺子,你先不要拒绝,我没有别的目的,要的也很少,我不贪心,只想有一条出路,不想嫁给那些在背后骂我死瘸子的男人。」
我觉得阿香有些高看我了。
信寄出去一个月了,眼看又要到裴二郎寄军饷回来的日子,还是毫无动静。
我忍不住想,在外人看来我是裴家的寡嫂,但在裴二郎的眼里,我算是个外人吧。
毕竟放妻书都签了。
既是外人,又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豆花方子告诉我。
裴小桃不这么认为,她叉着腰,昂着头,留给我两个小鼻孔:「嫂子你错了,我二哥将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而我将来要做女官,我们裴家日后在华京有官邸大宅,一百个丫鬟小厮,登了天子堂,谁还回来卖豆花,所以那什么方子,根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