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诗把毛巾轻柔地敷在我额头上,一阵冰凉让我额上的痛意顿时消了不少。
她奶奶这时端着一碗粥走过来。
告诉我,幸好周诗路过池塘的时候看到水里似乎有人,赶紧跑去找附近的人救了我。
我愣了愣,看着周诗的眼睛,很郑重地说,「谢谢。」
她脸一红,似乎很不好意思,「不、不用谢。」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了,不知道我妈回去了没有。
周诗问了我很多问题。
「你为什么会摔进池塘啊?」
「出来找我妈。」
「哦。」她挠了挠头发,端起那碗粥,「你饿吗?我奶奶煮的瘦肉粥可香了。」
「我不饿。」
她默默放下粥,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她。
如果贸然把名字说出来,万一被我爸他们找到的话,我不清楚我妈可能会面临什么。
她已经被我爸伤害过一次,我不能再伤害她。
又待了一会儿,等头不那么痛之后,我就离开了。
背后隐隐传来周诗的声音,「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玩哦。」
和周诗成为朋友之后,才发现她真的很少朋友。
因为她找我的频率太高了。
她去过一次我家之后,显然被我家的「家徒四壁」震惊到了。
知道我一个人做饭,就经常送些米啊,盐啊,油啊,她奶奶种的菜过来,或者就拉着我去她家吃饭。
有次我跟她提了这件事。
她解释说,是因为村里同龄的小孩太少了。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这里很偏僻,学校的老师也很少,他们的父母就把他们接到城里了。
我随口问,「那你爸妈为什么不把你接到城里去?」
她沉默了,眼眶微微泛红。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刚要开口,就听见她说,
「因为我爸妈要赚钱啊,不然怎么养的起我。」
似乎是怕我不信,她又说道,
「我爸妈虽然不能回来,但他们每个月都会给我寄好多漂亮的衣服,玩具盒,还有课外书。」
看着她有些闪躲的眼睛,我动了动唇,还是没说什么。
那天之后,周诗除了送我一些菜之外,还会给我带来学习用品,课外书什么的,说都是她爸妈买的,以后都会分我一份。
仿佛想用事实告诉我,她爸妈是爱她的。
而我妈每天回来得更晚了,甚至夜不归宿。
村里有人开始说闲话。
彼时我和周诗正坐在榕树下看书,污言秽语传到我耳朵里,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诗就站了起来,气愤地指着他们,
「奶奶说,只有闲人才会说闲话,你们这些大人没事干就不会找本书看?还不如我们小孩子呢。」
回到我家,她还在愤愤不平,眉头皱得紧紧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心里微微一动。
我妈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她疲惫地靠在门框上,周身都是酒气。
这是周诗第一次见到我妈,她好像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叫了一句,「阿姨,我是他的朋友。」
我妈睫毛一颤,抬眼看了过来。
「朋友?」
她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徘徊,忽然笑了,
「都这样了,你还能交到朋友啊,果然是遗传了你爸。」
一字一顿,「花、言、巧、语。」
熟悉的愤怒和厌恶在她眼里凝聚,我心下一沉,想要叫周诗离开,却不想我妈直接从桌上抄起一个杯子,朝我砸了过来。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杯子「砰」的一声碎裂,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睁开眼,就看到周诗挡在我面前,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还笑着对我说没事。
那一刻,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扶着周诗走出家门的一瞬间,我回头看了我妈一眼。
我想,那一眼一定很令她难受。
因为她表情瞬间就变了,嘴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一路都很沉默。
周诗时不时地偷看我一眼,犹豫了很久才说,
「我真的没事的。以前我做错事,我奶奶也打过我,比这可疼多了。」
我停下来,望着她,「可你刚才没做错什么。」
周诗沉默了一会儿,「可你也没做错什么,不是么?」
我愣住。
周诗笑了笑,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所以,你不需要对我愧疚的。」
那之后,我和周诗走得越来越近,我们会一起坐在榕树下看书,去地里摘菜,或者帮她奶奶干一些活。
她偶尔还会吐槽一句我的话变多了。
有天她奶奶捡了一只受伤的小狗回来,我和周诗帮它洗澡,处理伤口,我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滚滚。
我告诉周诗,因为它的眼睛圆滚滚的,很可爱。跟你的眼睛很像。
当然我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
那天她把我带到了那棵榕树下。
用铲子一下一下地挖出一个小洞,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一个小盒子。
她拿出那个盒子,把沾在上面的泥土弄干净,用钥匙打开,
「奶奶告诉我,只要把愿望写在纸条上,埋进土里,地下的土地公公看见了,就会帮我们实现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说不出「你奶奶是骗你的,世上根本没有土地公公」这样的话。
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递给我,然后用手捂住眼睛,「你写吧,我不会看的。」
我挑眉,接过纸笔,想了想,写下了一行字:「希望周诗的愿望都能实现。」
放进去后,余光微微瞥了一眼盒子。
那里有无数条纸条,其中有两个没折好,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希望奶奶身体健康。」、「希望爸爸妈妈能来接我。」
怔神中,周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觉得,每个妈妈都是爱自己的小孩的,那天你妈妈喝醉了,她应该不是故意的。你可以许愿让你妈妈少喝点酒,土地公公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上次我奶奶生病,我许了愿,奶奶的病第二天就好了,你说神不神奇。」
「不过......」她突然垂下眼睛,声音变得有些低,「土地公公总有看花眼的时候,偶尔一个愿望没实现,也不能怪他。」
胸口莫名变得酸胀,握住她的手,迟缓而坚定地说,「土地公公不会遗漏任何一个愿望,就算不是现在,以后一定会实现。」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什么,然后微微撇开了脸。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我爸找来了。
不顾我挣扎,把我拉进了他的车子里,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我手里还拿着一只刚做好的竹蜻蜓打算送给周诗,明明,拐个弯就到她家了。
回到家后,我开始绝食,我想回去。
我爸掐灭手中的烟,又心疼又生气,「这一个月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怎么还想着你那个狠心的妈?」
闻言,我恍惚了一下。
原来才过了一个月吗?
但我知道,我想回去,不止是因为我妈。
还有她。
后来我爸告诉我,是我妈主动打电话过来的。
她要结婚了,所以放过我了。
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呢。
没有轻松,只有不断蔓延的疼痛,仿佛呼吸都要停住。
她不是放过我,她只是,不要我了。
那段时间,我试着很多办法想回去,可我年纪太小了,根本没办法和我爸抗衡,正当我快要认命的时候,我爸的妻子怀孕了。
多么可笑,多么滑稽的事情。
他们设计了骗婚,伤害我妈,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们一个患有不孕症,一个做了结扎,怀孕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就这样发生了。
我弟出生后,我爸的妻子看我越发的不顺眼,总是跟我爸吵架,慢慢地,我爸看我的眼神也不耐烦了起来。
我爸在国外定居的一个朋友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我爸的妻子提议把我过继给他。
我爸同意了。
出国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我想回当年我妈把我带去的小乡村,找一个人,最起码,告诉她我的名字。
我叫沈之年。
周诗,我叫沈之年。
回去后才知道,就在前几天,周诗被他爸接走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为她感到庆幸吗?
嗯。
毕竟她许的那个一直没能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在前几天被接走的啊。
我在她家院子外站了整整一夜,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后来又过了好多年。
我养父和晓晓的妈妈结婚了,我们打算回国。
晓晓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经营了一家甜品店,经常做蛋糕给我吃,对我和晓晓一视同仁。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了我妈没离婚之前的样子。
她会抱着我唱歌,给我讲故事,给我做甜点,那双眼睛,总是温柔似水。
偶然的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我妈。
她和她丈夫,牵着他们的女儿,走进了滑冰场。
她女儿生得很可爱,眉眼跟我有几分像,而她温柔地扶着她女儿,耐心地教她怎么滑冰。
好像,所有人都回到了正轨,不再难过,不再痛苦。
只有我。
晃神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周诗。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确认了很多遍。
是她。
哪怕将近十年没见,竟也能在重逢的第一眼看到她,心就一颤地产生了异样的情绪。
她被她爸接走后,过的似乎并不好。
看着她被她爸误会,她爸愤愤离去,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滑冰,一次次摔倒,我终于忍不住朝出口走了出去,在她爸退冰鞋的时候,告诉他人不是她推的。
后来再回去,她已经没了踪影。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因为工作原因,搬到了另一个小区。
散步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无力的狗叫声。
抬起头,就看到迎面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只狗,走得很急,神色很不自然。
那只狗的眼睛,黑漆漆,圆滚滚的。
我心下一紧,正想过去,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先我一步跑了过去,从那个人手里夺走了狗。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认出了这个穿运动装的男人。
是晓晓的朋友,之前见过几次,好像叫宋淮。
后来,晓晓跟她闺蜜去爬山,回来没打到车,打电话让我去接,但当时我因为忙项目没接到。
再次见面,她已经和宋淮在一起了,而她似乎没认出我,看我的眼神很陌生。
我从来不知道,她就是晓晓的闺蜜。
我跟她,好像一直都在靠近,却又好像一直都在错过。
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想起她。
大概夜晚是情绪抒发的最佳时期吧,所有的思绪在这个时候直接又热烈,甚至令人无法躲藏。
那个没送出去的竹蜻蜓,那次没能告诉她我的名字,那次滑冰场偶遇,那次没接到电话......
那种总是抓不住,一次次错过的怅然,那种想要拥有的渴望,都在逼着我正视自己的感情。
我喜欢周诗。
很喜欢很喜欢。
不,我爱她。
「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这个故事很长,晓晓还没听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今晚喝得太多,明天还记不记得这件事都不一定。
所以我是说给周诗听的。
她肩膀微微颤动,那双泛红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我,眼里也只有我。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
「我怕你假装忘记,又怕你真的不记得,又希望,你能自己想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假装忘记,我是真的.....」
看着她眼眶越来越红,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我又开始心疼。
我拉开她捂着脸的手,把她搂进怀里,低头一点点地吻去她的眼泪。
她扬起下巴,和我接吻。
这是一个极其温柔,细腻,激烈,又掺杂着泪水的咸涩味的吻。
抱她上楼的时候,她揪着我的衣领,湿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脖颈,哽咽又坚定地说,「老公,我会补偿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已经将整个脑袋埋在了我的脖颈间。
我微微垂眼,只能看到她红透了的耳尖。
我一愣,不由得低声笑了笑。
毕竟是少年时期短短一个月的记忆,有哪个傻子会记那么多年呢。
我不会怪她。
不过,这种补偿方式其实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