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肝一颤,当即扭头。
就看见令我肝胆俱裂的一幕。
井子宴被一剑穿胸,半跪在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阿井……」
「阿井——」
我奋力劈开挡在面前的敌人,不要命地奔向他。
他抬起头,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血从里面涌出来。
是红的。
玉华肆无忌惮地扭转剑尖儿,道:「他还剩半道龙筋,若不收走,岂不是暴殄天物。」
此刻玉华身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若非井子宴缺了半根龙筋,最后的结局,未必是玉华站在这里。
我一把攥住玉华的剑尖儿,「滚……」
血割破了手指,顺着利刃,汩汩流进井子宴的身体里。
我声音很低,颤抖着,冷得可怕。
井子宴动作迟缓,慢慢握住我的手,徒劳的往外掰,口型隐约是:「跑。」
我抱住他,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出来,最后嚎啕大哭。
井子宴似乎想抱抱我,声音里混了血,只能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的身体很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胸前的甲已经破了,翻出不少烂肉。
接二连三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玉华说:「鹿白,看在你的面子上,可留他一条全尸。」
战斗停了,昔日祥和的魔域,此刻早已伏尸千里。
井子宴用尽余力,轻轻握了我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我劈开一道生门。
我笑了,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
「我不走,每次我走了,准没好事……」
往日一双黑亮的眼睛,此刻已蒙上一层白翳,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却不肯瞑目。
一滴泪啪嗒落在井子宴的唇边,我轻轻吻住他的唇。
旋即,铺天盖地的气息注入了井子宴的身体。
「鹿白!你!」
玉华神色大变,拉我的手被一道风墙隔开。
鹿神,为神魔共体。
我自愿将神格摒弃,塑龙神,替井子宴报仇!
结果,无非是变回普通的魔类。
我不在乎。
井子宴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随着一道光,我进入了他的世界。
再次回到我和亲那年。
井子宴历练归来,不顾劝阻,闯入魔君殿,跪在无幽君面前,「叔父,不能把鹿白送出去!」
「你不是一向与她不对头?」
井子宴双目湛湛,「我喜欢她。」
「你是少主,当以大局为重。」
井子宴站起来,扭头往外走。
「你干什么?」
「我去把她抢回来!」
「糊涂!天界岂是你个竖子随便就能闯的!」
铁戢拄地,井子宴面若寒霜,
「若靠女人换魔界百年太平,魔君我不做也罢!不管鹿白嫁不嫁我,她都要回来!」
「来人,给我拦住他!」
他怒了,凭借着浅薄的功力,将魔君殿闹得人仰马翻。
最后,无幽君勒令将其关入魔域。
后来,天界又要求乌龙族进献幼龙龙筋。
无幽君叹息一声,「子宴,都是命。族中再无幼龙,唯你……若眼下这关过不去,你便是天界的阶下囚。」
井子宴跪着,脊背挺直,冷笑出声,「无耻。」
那个夜晚,井子宴被人按在刑具上,活生生抽走了半根。
对着奄奄一息的井子宴,无幽君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叹道:
「此后,你功法尽废,对天界再无威胁。叔父挺不过百年了,这傀儡之主,不知道做到何时。」
自那之后,井子宴一蹶不振。
日日游山玩水,不问政事。
再后来,我死讯传来。
井子宴把自己关在刀山,整整三天三夜,再下山,仿佛变了个人。
他进入魔域深处,九死一生,功法大成。
出魔域那日,无幽君身陨。
井子宴在逃杀中,脚踩累累白骨,手刃叛党,最终坐上了魔君的位置。
都说,乌龙族的少主少了半根筋,废了。
可他也断骨重塑,走到了今天。
「阿井,你走慢些,亲眼看着我给你报仇。」
话音落,一道亘古的龙吟响彻苍穹。
井子宴身躯一点点消散在空中,向着天空飘去。
天光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乌云厚重,有东西在云里翻滚。
「是龙!」
有人指着天空大喊。
紧接着,龙吟宛若在头顶炸响,震得玉华倒退两步,噗嗤吐出一口鲜血。
一条玄龙自云层中探出头,黄色的眼睛中,带着一种对众生的漠视。
玉华脸色即为难看,当即向后撤去。
可是黑龙并不想放过他。
他一抬手,便能搅动天地风云,引来一场雷劫。
天界的人仓皇四窜,生怕被雷劫波及。
然而黑龙就像跟玉华玩捉迷藏一样,当玉华以为安全的时候,他便会在玉华头顶丢下一个雷。
玉华恼羞成怒,抽出长剑欲与黑龙搏斗。
不想惹恼了他,一道雷真真实实落在玉华身上,伴随着龙爪拍下,竟然生生断掉了玉华的一条胳膊。
「吾乃天帝!受万民供奉!」
因为过于惊惧,他竟然破了音。
玉华不欲缠斗,丢着这句话,飞快向着天宫逃窜,在魔界边界,被黑龙一爪抓住,狠狠拍进大地。
烟尘四散,玉华躺在坑里,身体残破。
他尤在挣扎,慢慢往外爬,嘴里喃喃道:「众人听令,护驾……护驾……」
昔日「高风亮节」的玉华帝君,此刻狼狈至极。
伴随着一道高亢的龙吟,巨爪再次落下,一切归于死寂。
抬爪之后,带起一片烟尘,玉华静静躺在里面,死掉了。
「撤!」
天魔两界失主,天下大乱。
众神魔如鸟兽散,只剩下我,还坐在原地。
黑龙也发现了我,一声嘹亮的龙吟之后,向我冲来。
四周的小魔啸叫着向四方奔逃。
我是黑龙的目标,所以逃也逃不掉。
在他面前,我渺小的如同一只蝼蚁。
他用一双阴戾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你要我的命吗?」
如果替井子宴报仇的代价,是如此,我认。
短暂的沉默后,玄龙抬起龙爪,缓缓地点在我的头发上。
他眼睛眨了眨,有眼泪自眼眶流出。
我心一紧,试探问道:「阿井?」
玄龙喘着气,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
「你还能变回去吗?」
他不置可否地甩甩头,刮起的风差点把我吹跑。
龙爪张开,一枚小小的龙鳞躺在掌心。
我想拿,却见他重新收回去了,随后远远后退几步,蹲坐在地。
我试探问:「你想让我嫁给别人?别再等你了?」
井子宴眨眨眼。
我眼眶发酸,突然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井子宴厚重的脚步声。
一段路后,我回头,发现井子宴庞大身躯笨拙地跟在我屁股后面。
一条在天上飞的龙,非学人走路,三步一晃,震得魔界差点天塌地陷。
我气极了,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过去。
石头划出个弧度,撞在他宽阔的脑壳上,又像个瓜子儿似的弹开。
「你不要我,跟着我做什么!」
井子宴嗷了声,蹲着没动。
自这天起,天魔两界陷入了长达数百年混乱无主状态。
而我的身后,多出了一条龙。
五百年后
魔界边陲的小镇上,新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
身段纤细,明眸皓齿。
之所以喊她寡妇,是因为从未见过她的夫君。
镇上的媒婆想给她说亲,人家却扬言:「妾身家中已有夫婿。」
小寡妇生得过于娇娜可爱,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便起了歹心,相约入夜后去家中调戏寡妇。
夜色浓郁,乌云半遮月。
院子里传来卡拉卡拉的响声。
小寡妇睁开眼,披衣坐起,「阿井?」
没听见回应,于是推门而出。
刚走到门口,便被几个混混捂住了嘴。
几个人一眼就认出这是个修为不高的小麋鹿精,稍微恐吓一下,便会眼泪汪汪的任他们欺负。
小寡妇似乎吓懵了,动也不动。
混混轻嗅,调笑道:「小寡妇,好香啊……」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男人声:「有你血香吗?」、
小混混齐齐抬头,看见一身形高挑的俊美男人正坐在墙头,冷眼看着他们几个作恶。
混混壮起狗胆:「关你屁事!这寡妇我们占了,你去找别人吧!」
男人一笑,露出几颗锐利的獠牙,一双眼瞳渐渐变成了明黄色,像……龙?
混混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传说,竟觉得眼前的小寡妇和男人出奇的登对。
他打起了退堂鼓,只是一旁的兄弟还沉迷于美色,无法自拔。
死道友不死贫道,他暗骂一声,趁乱独自逃走了。
走出不远,就听院子里传来凄厉的惨叫,他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跑得快。
这几年魔域流传着一个传说。
据说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魔被恶龙给盯上了。
恶龙把人抢回去,做了妻子。
平日里总是欺负她。
但是有好几次,有人见过小媳妇凶巴巴地拽着比她还高的黑龙,骂他笨手笨脚。
这条嗜血的龙,竟也乖乖耷拉着脑袋,任她欺负。
混混逃出很远,才敢停下,咕咚,一口唾沫咽下去。
撞到一个人。
混混扭头,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手早已变作利爪,血水滴滴答答从爪子上滴下来。
「跑哪去?」男人声音阴恻恻的,像地狱来的恶鬼。
他吓得裤子都尿了,跪倒在地,「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就摸了一下,没干过别的!」
男人却随意地提起了他的领子,舔了舔露出的尖牙:「老子都不敢随便摸她,你胆子挺肥啊。」
混混的话仿佛戳了他的痛脚,眼前一黑,他便已化作一股魔烟升了天。
等男人回到院子,便见到小寡妇背对着她,坐在浴桶里。
花香胰子香搅在一起,温香软玉,引人入胜。
井子宴压下眼底的欲色,轻轻走近,将困顿的人从浴桶中捞出来。
鹿白半睡半醒,往他怀里蹭了蹭,皱起眉头:「臭……」
井子宴嗅嗅自己,的确,一身的血腥味儿。
他将鹿白放回去,自己就着剩下的洗澡水草草洗过,便躺进小床上。
鹿白习惯性地翻了个身,两只手抱住他,靠得近了些。
今日她跟井子宴发脾气了。
这厮自从有了本体,就喜欢随时随地的变。
他长长喜欢变出一条龙尾,卷着她睡。
两三下,便把鹿白给惹恼了,连人带被给扔了出去。
鹿白睡前说,想吃蜜。
井子宴跑遍了整个镇子,才淘到一点,回来就看到这一幕。
鹿白娇嫩可爱,脾气好,不跟人计较。
可他不是泥捏的,相反,在鹿白看不见的地方,凶残更甚。
多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当即送人去了黄泉。
枕边传来鹿白均匀的呼吸声。
听鹿白嘟嘟囔囔的说梦话,井子宴心头化了。
少顷,窗外传来手下的禀报。
井子宴轻轻抽身,来到屋外。
重新扫平了魔界,百废待兴,事务繁忙。
井子宴甫一坐下,手下就嗅了嗅,「主子,您身上真香……」
可不吗?
他跟鹿白待久了,都是胰子味和花香。
回想起这么多年,井子宴心生感慨。
一开始他化不了人形,鹿白生病,他只能干着急。
偏生鹿白生气了,他又哄不了,听她蠢龙笨龙地叫了几百年,这才化成人形。
第一天,就给鹿白欺负哭了。
手下还在喋喋不休地禀报魔界事务,井子宴手里捏着魔君府的图纸,心里盘算着鹿白的喜好。
离开魔界几百年,是时候给鹿白一个稳定的家了。
今日是回魔界的日子。
天蒙蒙亮,井子宴便把鹿白从床上拎起来。
鹿白睁开惺忪睡眼,茫然地端坐在原地,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
井子宴笑笑,用衣裳把她一裹,就离开了小镇。
晨光熹微。
魔城伫立在群山之中,半城染了山色,半城隐入烟雨。
秋意渐凉,井子宴牵着鹿白走过长长的街道。
街上行人散漫,唱和声不绝于耳。
当年他历练归来,途径此地,买了支糖人儿讨姑娘的欢心。
不料姑娘走了,糖人送去天界,不知她吃过没有。
而那句藏于心底多年的「我心悦你」终是没说出口。
这是井子宴多年的遗憾。
风渐渐吹来。
吹醒了困顿的姑娘。
她挠挠井子宴的手心,「喂,你在想什么?」
井子宴低头,突然郑重其事道:「鹿白,我心悦你。」
岁月将男人的眼神打磨的更加内敛而深沉,他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柔光。
那一瞬间,鹿白好像透过他,看到了数百年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井子宴。
那份独属于少年的,深埋心底多年的怦然和期许,穿过岁月,最终落进自己的耳朵里。
鹿白垫脚,轻轻吻在井子宴的唇畔,轻轻拍着胸口说:「这句话,我藏在这里啦……」
情人呢喃随风飞往不知名的街头巷陌。
天光投落大地,人间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