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辛俯下身,噙着笑说:「师姐话说得太早,如今你这般情形,也该先入了牢、审过再说。不过在此之前,先断了师姐的筋骨,以免横生事端。」
我被术法桎梏得动弹不得,眼睁睁见到他伸出手来,我难得有这样无望的时候,却见到从我身上涌出的黑气里凝出极黑的墨色,此前从我身上散出的黑气像是遇到了恶主般颤颤巍巍地要散去,刹那之间那墨色如同业狱中的火蔓延,一直烧上长辛的手,他脸上的笑意被苦痛给替代。
好像听见一声冷笑。莫名熟悉。下一瞬疾风骤起,灵殿崩塌,漫天的花十分恶劣地被烧尽,业火分化成千万簇分散开来。方才还坐得好好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众人惊惧起来。
一场九重天盛大的婚礼被业火吹烧毁尽。
我也不知缘故,灵台兀自疼痛,然而身体一轻,我闭上眼,再睁开眼来,已经不在天上,身处在人间的一间……破庙里?我刚从重伤中醒来,受不住这颇多动荡,终于昏睡了过去。
我有心魔了。
从前昆仑学艺时,我最骄傲的就是一身血脉纯净,修仙最怕有心魔,师父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华阴最不用担心心魔了。气得总爱和我比较的小师弟长辛直跳脚。
心魔幻化景象,重现了这一百年里的故事。
一百年前我为苍生身死后,人间仍然瘟疫横行,他们让桑榆拿了我从前拟好的药方和仙草,现了真身赐福人间,颤巍巍的人群跪着山呼仙子。我看见蓬莱岛上再没有我的宫殿,母亲在那株花树下为桑榆梳发,我从小出门学艺,又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和母亲有颇多间隙,她那般和蔼模样,我很少见过。
人人都说华阴虽好,总归冷淡寡情了些。可世间真情都要哭着喊着表达出来才真吗?
桑榆性子比我活泼许多,一双圆眼像水一样润,她不爱练功,不像我一样总是苛责弟子,带着我的小徒弟游山玩水,用那双眼睛看行川君,他便也柔和了眉眼。此前说要挑断我手筋的长辛,幻境里不过是个顽劣的少年郎,经常戏弄她,看她被气得跳脚的模样哈哈大笑。镇守魔渊的重光上神也为她的精灵古怪折了腰,先后追求她。华阴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不知是怕提起来伤心,还是忘了。
我眼睁睁如同局外人一样目睹桑榆发现自己是替身,砸碎了九重天上所有有关华阴的东西,一群人又哄她追她,纠纠缠缠许多年,像闹剧一样又重归和乐关系。
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竟然是我道心不稳,滋生阴暗。一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不长不短,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一生所经营,都让给她人了。
人间再没有供奉我的庙,都换上了桑榆的塑身。和普通神仙不同,她的塑身笑盈盈的,一点也不像我的那样清冷。来祭祀祈福的人很多,在我不见的百年里,他们找了别的神明来信奉,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我怎么没有恨呢。我恨不过一百年,我的信徒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为那一巴掌而感到十分地耻辱,它嘲笑我,华阴,往日你所珍惜的也不过如此,低廉得换一个人照样可以。
心魔蛊惑我,天上人间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就下到业狱里去,世间再无华阴上仙。谁丢弃你,就杀了谁。
我要入魔。我想入魔。我就要往下坠,周身却灼烧起来,烫得我从昏睡中醒过来。
这是一间破庙,风呜呜地吹进来,正中却摆了一尊神像,我怔住,供奉的是一位青衣罗裙的女仙,眉间一粒朱砂痣,分明是我,这世间居然还有我的一间庙。
神像下还跪了个身影,他微仰着头,高束的头发垂在身后,玄色的衣摆散在地上。他置身于破落中,我看不清面容。
只见神像面前一炷香,庙宇旷大,他是我最后的信徒。
我艰难地起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是看了那个背影,像是我某一日经乘暴雨躲进了青檐。我吃力地走过去。心魔横生之后,我本就残存不多的神力更是紊乱,只是帮一个凡人实现愿望应该还是可以的,就当是我入魔前最后一点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