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小时前。
恩静挂上电话时,掌心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大哥一个月前向她要不到的那三十万,何秋霜竟然汇给他了?
二十分钟还不到,她便出现在“阮氏酒店”里。38楼,12号房——恩静记得清清楚楚,这房间在阮东廷的安排下永远是空着的,只为迎接每年的那么几个月,娇客光临,蓬荜生辉。
敲门声轻轻响起。
“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哪?”娇俏的嗓音从房里传出来,门一拉开,恩静只觉得有无尽惊艳的光从门缝里逸出——那是何秋霜:皮肤白皙,身段高挑,五官深邃得令人惊艳,再加上一头永远像是从美发沙龙里刚处理出来的长卷发。
门一拉开,女子的欣喜便和着这艳光一同倾泄出来。只是在发现来人并不是阮东廷后,那笑意骤然一敛:“怎么是你?阿东呢?”
话是这么问,可秋霜看上去却一点儿讶异也无。
倒是恩静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我过来。何小姐,我是想来问问你那三十万……”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秋霜懒懒地打断:“哦,给你哥的那些钱?”方才的欣喜已荡然无存,她边捋着泼墨般的长卷发,边旋身回房。
恩静也跟着走了进去:“何小姐,那些钱还是请你收回去吧……”
“哪有这种道理?送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再说了,你这么帮我和阿东,我帮一帮你哥,也是应该的啊。”
她娇媚地笑,明明是正常的道谢话,可传到了恩静耳里,那个“帮”字却似灌入了无限讽刺。
她看着秋霜慵懒地坐到贵妃椅上——是,与这个房一样,房内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配置的,她记得阮东廷向下面的人吩咐过,秋霜喜欢软皮贵妃椅,秋霜爱喝炭焙的正山小种,秋霜要求房间里要有香奈儿五号的气味——如今看来,员工们的办事效率真是很高呢。
她在漾着香奈儿五号味的房间里听到秋霜说:“恩静啊,我真是要谢你呢。谢你这么识相,替我和阿东掩护了那么久,却一点儿非分之想也没有。昨晚他在我这儿就说过了呢,”说到这,她轻轻一笑,“在我这儿”等字眼被咬得暧昧而缠绵:“他说,你始终谨记自己的出身,知道渡轮上唱戏的就算穿上了名牌,也只是个穿名牌的歌女,对他半点儿小女生的幻想也不敢有呢。”
恩静的面色微微白了白,却被何秋霜热络地握起手:“这么有自知之明,你说,我该不该谢你?当年阿东选你来替我们作掩护,真是一点也没选错呢。”
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
原来时隔那么久,当年她是怎么来的、她是为什么才跟他来香港的,她依旧坚定不移地记着——
“我知道你哥欠了一笔债,我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
“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生活费、房子、车,一样不少,一定会让他们满意。”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
原来她自己也记得,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年厦门海边凉入骨的雨,一阵风吹过,她说:“阮先生,我答应你。”
不是“阿东,我愿意”,是“阮先生,我答应你”。
答应之后,尾随而来的是恩静一家过上了不止好上几个档次的好生活,他因此心安理得地带她回港,让她成为“阮太太”,然后,在这“阮太太”的掩护下,继续过他和秋霜的二人世界。
你看,她与他之间,说穿了,不过是场交易。
因是场交易,所以从那年至今,无论在外界看来两人怎么举案齐眉怎么恩爱有加,在私底下,她永远叫他“阮先生”——“你已经是我太太,以后家里怎么叫我,你也跟着叫吧。”那年新婚,他这样说过。可永远对他言听计从的她却只是笑笑,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紫罗兰:“阮先生你看,它们开得真美。”
如此固执,不过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与他之间,掀了表皮看本质,亦不过是“阮先生”与“陈小姐”的关系。
还能再妄想些什么呢?
是何秋霜陡然变调的尖叫拉回了她的思绪:“陈恩静,你不过太过分了!”
恩静一怔,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何秋霜狠狠甩开了手:“三十万我给过你了,够仁至义尽了!现在你竟然还想狮子大开口?”
“什么意思……”
“怎么回事?”疑惑嗓音自恩静喉间逸出时,门那边也传来了含怒的冷冽声音。
一时间,恩静只觉得千年寒冰朝她迎头砸下——
是,阮东廷!那是阮东廷的声音!
电光石火只一瞬,她就反应过来了——难怪这女人会莫名其妙地勃然变色!难怪要说那段莫名其妙的话!
阴森森的冷意瞬间窜过她的四股百骸。
而何秋霜已朝阮东廷扑过去:“阿东,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一定要告诉你!”
阮东廷没有推开她,只是在看到不应出现于这房间的背影时,浓眉一皱:“你怎么过来了?”
“我……”
“当然是为了她哥!”恩静还没开口,何秋霜已经抢在了前头:“她哥做生意失败,之前她来找我要钱时,我已经给过三十万了,谁知道今天……”
“你胡说什么?”恩静震惊地转过头,可对上的,却是阮东廷已然攒起的眉头:“你哥的事?”
他看向恩静,满眼不赞许的神色:“我不是说过这件事不准再提了?”
“是啊,就是因为你不准她提又不给她钱,她才会来找我嘛!”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可真是义愤填膺,“那天说得可惨了,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有名无实的‘阮太太’,全败我这破烂病所赐,我心一软就开支票给她了。可谁知今天、今天她竟然又来要钱,还一开口五百万!开什么玩笑,当我是印刷厂啊?”
何秋霜声色俱厉,抓狂的表情看上去那么逼真。恩静站在这两人对面,一个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一个浓眉越拧越紧,那双永远冷峻的眼仿佛夹了千年寒冰,射向她,射向她——寒意统统射向她,似乎已不必再分青红与皂白。
恩静只觉得胸口一紧:“我没有……”
话音却被何秋霜的高分贝盖过:“还敢狡辩?阿东,你不知道她刚刚说得有多难听!她甚至还威胁我,说我要是不给她钱,就要把当年她嫁给你的原因公之于众,让你在媒体面前出丑!阿东……”
“够了。”低沉的声音从男人的胸腔里震出,随便一听也知道那里头含了多少压抑的怒火。恩静只觉得他眼里夹冰,话中冒火,冷与热复杂交融着对向她:“出去。”
“阮先生……”
“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僵直地站着。
对面何秋霜正偷偷朝她愉快地眨眼睛,在阮东廷看不到的角度,就像看了场有意思的戏:“走吧妹妹,别再惹阿东生气了。”
恩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
阮东廷还冷着脸站在那,秋霜已经像个好心的和事佬,半拉半推着恩静出房间:“好啦,别再惹阿东生气,你也知道他那性子……”直到走出了房间一大段,快到电梯了,她才笑吟吟地松开手:“看到了吧?不管怎么样,阿东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那张娇艳浓烈的脸,笑得多么无邪。
恩静脸上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何秋霜,若不是事情荒唐,她简直要佩服这女子的演技:“为什么?”
这一些年来,“阮太太”的位置即使被她坐着,可她、她、他皆知,这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空壳——他爱的是何秋霜,一直藏在心里的人也是何秋霜,地位如此稳定了,这女子到底为什么还要给她这个毫不重要的角色下马威?
“为什么?你想知道吗?”何秋霜的声音低了下来,瞬时间,对话从粤语转成了只有彼此熟悉的闽南语:“从那天你不识相地到酒店给阿东送汤起,我就觉得,很有必要帮你重新认识自己的位置。”她轻轻一笑,口吻几乎是温和的,越发地靠近她:“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做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是,她依旧是个歌女!”
十个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里,恩静眼眶里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看清楚了,才发现那不是泪,是怒气。
她这个人,二十几年来都是颗软柿子,温温柔柔地,任人拿捏操纵了一生。十几岁时被父母安排到渡轮上唱南音,二十几岁时被阮东廷看中,来当了个名存实亡的阮太太。
以至于何秋霜所说的这些话,她无法反驳——她竟无法反驳一句!
恩静转过身,大步大步地走向电梯。
却又被何秋霜拉住:“你以为这就够了吗?”
“放开我!”
“很快就能放开你。”秋霜的表情冷森森。说完这一句,突然,她抓住恩静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掴来——是的,拉着恩静的手,掴到她自己的脸上!
她竟拉着恩静的手,掌掴她自己!
看上去是多么滑稽可笑的场面,可阴谋的味道却也迅速窜入恩静的眼耳口鼻——很快,她就听到何秋霜一边将自己的脸掴到通红一边叫:“啊——你这个女人!阿东、阿东你快出来!”
等阮东廷赶出来,秋霜早已放开了恩静的手:“快看看你的好太太,你看看!我不过是劝了她两句,她竟然动手打我!”晶莹的泪珠簌簌下落,点缀着她美丽的面孔。
恩静一开始还是错愕的,可是只一瞬间,那阴谋瞬时间明朗了——蓦地,她笑了。
那厢何秋霜还在声色俱厉地表演着:“你这个女人,我告诉你,你哥那边一分钱都别拿到……”
嘲讽在恩静脸上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已经不想再看这个演技绝伦的疯子,她只看向阮东廷:“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是她自己掌掴自己……”
“你以为她是傻子吗?还是以为我才是傻子?”阮东廷脸上已结上一层厚厚的霜。
不必查也不必问,他已经信了她。
是谁说过的呢?爱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啊——呵,说得真好,她不是傻子,他也不是傻子,她陈恩静才是傻子!傻得自投罗网来供这对相互信任的爱侣消遣娱乐,傻得竟还想在她何秋霜面前,向他阮东廷索要公平!
已经无须再多说什么,恩静转过身,静静按下电梯的按钮。
显示键上的红色数字跳动变换着,1,2,3……她在遥远的38楼,电梯迟钝而缓慢,终于升到37时,她转过脸来,平静地看向何秋霜:“你好像忘了,酒店里每一层都有监控。”
何秋霜原本得意的脸一白。
恩静已走进了电梯。
逃荒,我从空间掏出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