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注定孤独的,虽然表面上他们谈笑风生,长袖善舞。倘若仔细近看,你会发现他们的眼睛里是一片沉寂。
上司瑞贝卡说他像一个完美的工作机器,程序执行得一丝不苟,从来都不出差错,连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的出现都计算得丝毫不差。
“可是,太过完美,就显得虚假。”她说。
他笑:“但你一直在为我加薪。”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是习惯性的黑暗与安静,那个仿佛如天外来客一样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不见。
她叫什么……贝拉?很普通的名字,他已经不大确定,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
电话留言提示灯在闪烁,他摁开,熟悉的女声传来,带着点忐忑:“修然……你何时有假期?”
只是短短一句,有试探有犹豫有无奈有窘迫,完全不该是一个母亲的口气。
如果父母不懂事,孩子只得快速成长。他努力地长大、独立,内心比外表苍老一倍不止,这样辛苦。
生命里一些黑暗有时逼得人喘不过气,是谁说过,白昼之前,何事不烟消云散。然而那些看不见的黑夜遥遥无期。清晨他被敲门声惊醒,睡眼蒙眬地去开门。
“修,你还在睡?对不起,我以为你这个时候已经醒了。”房东太太玛嘉歉意地看着他,她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热心和善,虽然有时有些热情过头。
“今天我休假,有事吗?”他抚了一把脸问。
“我是要告诉你,你对面的这套公寓我租给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也是华人哦,叫贝……”
“贝拉!”清脆的声音自楼梯口响起,有人蹦蹦跳跳地跑上来。
李修然一愣,看见那名天外来客又出现在眼前,而她正瞪大眼看着他。
天哪,一大早就有这样的美景。若依望着眼前裸着上身只穿一条拳击短裤的男人,他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因为睡意未消而有些蒙眬,肌肉线条堪称完美……她张了张嘴,终于梦游般地冒出一句:“你好性感……”
“我认识她,我继续去睡了。”李修然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自在地冲玛嘉丢出一句,就把门关上了。
见鬼。
他低咒一声回到床上,想着刚才某人垂涎三尺的表情,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居然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给调戏了。她的眼神,就这么直接地、毫无保留地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个遍,而那张白净俏丽的小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下腹忽然一热,他又忍不住咒骂一声……应该是这段日子他忙得过于清心寡欲了。
再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多,房间昏暗,只有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透出一道光,刺得眼睛疼。他想起幼时落魄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火车上逃票,她把他掩在裙摆后,小小的他躲在座椅下的黑暗里,看着地面上透进来的那道细细的光线,觉得恐惧、窒息。列车咔嚓咔嚓地晃动着,车轮滚过轨道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他心上。
就这样一路颠簸,遇到很多事,辛酸甜蜜悲苦可笑的,很多人,好的,坏的,外表凶恶实则软弱的,看似温文有礼实则冷血残酷的……他不愿意回想过往,努力尽数忘记。
生活如骑车,要平衡就必须向前进。
洗漱完毕,他推开阳台的门走出去,外面是大好晴天。
“嗨。”有人打招呼,语气轻快。
他转过身,看到隔壁阳台上,少女娉婷而立。
白色的运动外套,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漆黑的眼睛。她看起来如此干净,如一朵香水百合。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我的耳钉找不到了,可能在你家。”她开口。
“你确定?”他挑眉。
“不确定,但我想去你家找找。”她微笑。
“好,”他点头,“我给你开门。”
“不用。”他刚要回房间,她却出声阻止,然后他看见她爬到阳台上,显然打算跳过来。
“你小心点……”来不及提醒,她已经从天而降,他下意识地迎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皱眉,惊魂未定。而她却紧紧搂着他的腰,咯咯直笑。
“你身上好香。”她抬起头,睫毛扑闪,“用什么香水?”
“我没用香水。”他不露痕迹地将她的手拉下,再次肯定她是个煞星。
“怎么会,明明很香。”她不信,吸了吸鼻子。
“刚洗过澡,”他拉开门,口气淡淡的,“你找你的耳钉吧。”
她奔进屋,来回转了几圈,从书桌的角落里捏出两枚耳钉,侧首戴在耳朵上。
他觉得眼熟,然后想起来上司瑞贝卡也有这样一对,el的山茶花耳钉。小小年纪,她戴出与瑞贝卡截然不同的风情,配着那身运动服,她身上有的只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不张扬,却不容忽视。
这个女孩与他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点燃一根烟,站到阳台上去抽。
“无论如何,你帮过我。”她站在他身后轻声开口,“你要我怎么谢你?”
“不用。”他答,眯着眼看远处阳光下的水面,天鹅正成群飞向蓝天。如今他的世界日复一日,这样安逸,很好。
若依望着他浸在光影中的侧脸,他的表情风轻云淡,总是难以让她窥出喜忧,这一点多少年都没变过。
她咬唇,觉得有些气恼,她想走进他的世界,想走进他心里瞧一瞧,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景象。
方才从阳台上跳进他怀里的时候,她想起幼时他在树下接住她的情景。那一刻,她仿佛又闻到那日的樱花香气,而他身上的气息,一直这么干净。
“我允你一件事,”她看着他,笑容动人,“无论是什么,将来,只要你找我兑现,我便做到。”
他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好狂妄的口气,只有未知世间疾苦的天真孩子才敢如此许诺。
“就这么说定了。”她不亦乐乎地唱着独角戏,态度坚定。
他仍是淡笑,感觉眉心微凉。
抬起头,只见阳光下细碎的雪花飞扬而下,如此闪耀。
十二月的晴天午后,忽然下起大雪,美得让人屏息。
他转过头,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喂,”隔着雪花漫漫,她站在隔壁阳台上朝他笑着,“记住,我欠你一次。”
“嗨,帅哥。”身材火辣的长腿美女走过大堂,传来一记飞吻。
李修然微微一笑,在目送她走进电梯后,眼神转为锐利。
他转过头看向前台。
“是昨晚跟607号房霍恩先生来的,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妓女。”前台小姐在他询问的目光下,犹豫地回答。
“那霍恩先生呢?”他问。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前台回答。
“她叫了什么客房服务?”
“到目前为止,全套香薰美容按摩,一瓶2000年份的木桐。”
“配她刚才拿进去的薯条和汉堡?倒是好品位,”李修然看着她,“如果她真的是妓女,又在霍恩先生回来之前消失,那一大笔账单谁来付?”禁止性工作者出入并留住酒店是规矩,但问题是你无法敲开一个五星级酒店女住客的门,问她一句:“你是否是妓女?”如果出错,就不是道歉可以解决的事情。
“请你离开,下次我们就不会这么客气了。”电梯门又打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是礼宾部经理马特和刚才那个朝他飞吻的妖娆女子。
“马特,怎么回事?”李修然问道。
“我正请她离开。”马特看着他,向他递了个眼色。
李修然顿时明白,等他回来时问道:“你是怎么确定的?”
“我们一个实习生发现的。”马特回答。
“礼宾部来了新的实习生?”
“是编外制工读生,我想这个我能决定,所以没向你和瑞贝卡汇报。要不我现在让她来见你一下?”马特询问。
“不用,这些事你决定就好。”李修然摇头。
正欲离开,忽而听见马特拿起对讲机说了一个名字,他顿时停住脚步转过身:“那个实习生,你还是让她来见我一下。”
若依偷眼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男子,心里有些忐忑。
他终于放下手里那本护照,抬头看着她:“我记得你说你十七岁。”
“你记错了……”若依呵呵干笑。
李修然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这本护照做得以假乱真,为你离家出走逃离‘追捕’助力不少吧。”
若依垮下脸:“我只是改了生日和姓,我一不偷二不抢,正要学酒店管理,只是想找份工作感受一下而已。”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连名字也改了。
李修然喝了口咖啡,斯文的面孔上仍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发现那个女人是妓女的?”他问。
“马特说霍恩先生很有钱,她自称是他太太,可她的鞋子是假货。”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货?”
“因为我有一双一样的,她那双无论皮革、质地还是装饰,都差远了。”若依诚实地回答,“后来我和她搭讪,去她房间聊天,聊名牌衣服包包啦这些东西,她说的很多话都是张冠李戴。”
“马特问你时,你怎么回答的?”他瞅着她。
“我说我从网络上看到那双鞋360度的广告,而且我平时狂爱看时尚杂志。”若依狡黠地一笑。
李修然嘴角微勾,抬眼望着她时却仍是神情平静,“不想被我扫地出门,就安分一点。”
若依大力点头。
“修……”金发美人眷恋地搂住男人结实的腰背,纤手挑逗地在他光裸的胸前游移着,“再留一会儿,好不好?”
李修然并未回头,抽了一口烟,表情淡然地望着落地窗外的满城灯火:“该出去上班了,你不怕时间久了被人发现吗?”
“这里有十二层一百三十六个房间,谁会发现我们?”金发美人不以为然地挑眉,“再说,我是管客房部的。”
李修然微微一笑,转过身径自走到床前拾起衬衫穿上。
“那么,麻烦你让人收拾一下这个房间,伊萨。”他看向表情有些失望的女人,转身离开。
刚拉开门,迎头就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咦,是你。”若依讶异地望着他,下意识地要往房间里看,他却已带上门,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你快下班了。”他抬手看看表。
“嗯。”若依点头,跟着他往电梯走。
电梯里,她眨着明亮的大眼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想说什么?”李修然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是不是刚才偷腥去了?”她一开口,便看见他瞪着她,表情一僵。
“我没有偷看!”若依仿佛被踩着了尾巴,连忙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她指指他的脖子,“那里,有个口红印。”
该死,是伊萨。
李修然伸手往脖子上抹了一把,有些郁闷地看着对面那个拼命忍笑的死小孩。
“老大,这下你有把柄在我手里哦。”她看着他,笑得很坏,很贼,颊边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彼此彼此。”他看着她,已恢复镇定。
“没事,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若依了然地安慰。
他不说话,懒得搭理她。
“你爱她吗?还是纯粹为了肉体的快乐?”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是想去酒店内刊做记者吗?”他牙关紧咬。
“你一定不爱她,”她看着他,美眸锐利,“你是一个不容易爱人的人。”
李修然怔住。
这一刻,眼前小小女子的眼神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仿佛真被她看穿了一般。
——哥,长大了我娶你。我要你做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
我要优子、奈美……全世界的女孩都羡慕我。
——若依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爸爸、你妈妈和这个家里其他人,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
——若依……你是个笨蛋。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他骤然回神。
“少说话,多做事。”他面无表情地扔下一句,走了出去。
若依瞪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电梯门又合上,带着她缓缓上升。
“贝拉甜心,工作时间走神,在想什么?”马特站到若依身后笑问。
“我在思考人生的意义。”若依狡黠一笑。
“很好,首先让我来告诉你人生的轨迹:六岁至二十五岁,读书,玩乐;二十五至三十五,结婚生子,工作,储蓄……”马特娓娓道来。
若依痛苦地捂住耳朵:“马特,我今年才十八,尚连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没有体会过。”
“相信我,轰轰烈烈的爱情通常都没有好结果,”马特的声音小了下去,“修在看我们。”
若依连忙站正,慌张地四下张望,然后才发现马特在捉弄她。
“你成天想什么可逃不过我的眼睛,”马特取笑,“周四是店庆晚宴,你参不参加?”
“我那天不上班啊,不来了。”若依答。
“你确定?”马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到时有特别节目,挑出酒店最英俊的六名男员工编号,瑞贝卡抽签,被抽中的女士可以得相应号数帅哥的一吻并与之共舞。”
“听说,瑞贝卡把修也逼上阵了。”马特瞅着她,不忘补充。
若依眼睛一亮:“谁负责准备活动?”
“正是在下,”马特优雅欠身,“想知道我能做什么吗?”
若依甜甜一笑:“酒吧的老威廉说他那里新进一批上等的哈瓦那,我想我应该能骗来一两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