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惜光和唐素通了电话。
老太太摇着蒲扇把收音机调小,开启絮絮叨叨的模式:“新环境适不适应?”
惜光说:“适应,年少时仗剑走天涯,五湖四海都是家。”
老太太问:“你和室友处不处得来?”
惜光说:“处得来,四海之类皆兄弟,莫愁前路无知己。”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能不能别贫了?好好说人话,我老了心脏不好。”
惜光说:“外婆,我想你,特别想。”
“你煽什么情,”老太太嗓子眼被堵了,缓了缓,才傲娇地表示,“好了,我知道了。”
听筒两头的蝉声此起彼伏,像是彼此应和,连成曲,两座城的距离仿佛只隔一堵墙。
老太太挂断电话之前忍不住咳嗽几声,最后鼻音也出来了。
惜光立马又打电话给邻居家的秦婶,只稍一问,那边便倒豆子似的全说了:“是,唐老师是感冒了,前几天的事了,南遥这边突然降温,老人家可能一时没注意加减衣服……”
惜光皱着眉头:“她老说我,自己倒病了。”
“孩子你别急,这边有我们几个老邻舍帮衬着,不会有什么事的。”秦婶说,“昨天她一边坐在外边槐树下打点滴,还一边跟人唠嗑呢,别提有多开心了!”
“是吗?”惜光想起唐素有时确实像个老顽童,“是外婆以前的学生来看她了吗?”
“我看不像,唐老师退休有些年头了,哪来那么年轻的学生?”秦婶绘声绘色地描述,“来的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长得真俊,很少见的出众气质。陪着老太太下棋、听曲儿、在院里边练字,整整待了一下午,太阳落山时又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
惜光思来想去,猜测那人的身份。
秦婶又补充说:“我好似听见,他跟你一样,也管唐老师叫外婆,说不定是哪家的亲戚。”
惜光更加困惑。
在她印象里,和她一样,叫唐素一声外婆的亲戚,应该是没有的。
渺茫的夜色里,银色敞篷车一个急刹停住,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谢非年接了个电话,而后俯过身,贴着郁随,替她把安全带解开,扬起薄薄的嘴角:“阿随,抱歉,诺诺那边遇到点儿事情,我得先过去接她。”
谢诺是谢非年的妹妹,是谢家那么一大家子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总该比她这样一个便宜女友重要。
郁随的笑容里看不出半分不满和埋怨,自觉地打开车门:“那我自己去酒店好了,就几步路,也不远。谢爷爷的生辰宴是八点开始,你们也早点儿过来,别迟到了。”
“乖。”谢非年显然很喜欢她这种乖顺,隔空送去一个暧昧的飞吻,笑容邪肆地发动跑车,迅速掉头消失在盘山公路上,不见了踪迹。
郁随脸上浮现的那抹红晕彻底褪去,笑容也飞逝。她低着头,一个人沿着陡峻的公路慢慢走,偶尔从身旁飞驰而过的车辆带起她的发丝和裙角。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终于看到了桥山酒店装饰得低调又豪华的大门。
郁随在大门口就被拦住了,迎宾小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请您出示请柬。”
谢家爷爷谢江川的七十大寿,来者非富即贵,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着实可疑。是她大意了,原本想着跟着身边的谢家二少直接刷脸即可,定然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
都道人算不如天算,谁知这时身边空无一人,只剩下她自己。
好在请柬她是有一张的,只是落在公寓里了。郁随嫌丢人,默默躲到音乐喷泉后面给惜光发了条短信。
——惜光,我有张请柬忘了拿,夹在床头柜上的那本《人间失格》里,你能不能帮我送来?我在桥山酒店门口等你,拜托拜托。
惜光扔了手机,撩开蚊帐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书抖了抖,从里头掉下一张薄薄的卡片:素色的蜀绣缎面,用金线勾勒出的两朵祥云点缀,镂空的四角折叠起来恰好拼成一个繁体的寿字。看似简单,却是花了巧心思设计的。
桥山酒店建在桥山森林公园中心的一座景山上,四周青山绿水环绕,得天独厚的天然氧吧。若是天气使然,倏尔间起了大雾,更像是云霄之上的瑶池仙境。惜光不得不感叹,谢家真会挑酒店。
公交车的最后一站只到山脚下,惜光下车,仰头朝半山腰一看,昏黄的路灯下竟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还有不少人拿出手机照明,远远望去像蜿蜒了一路的星光,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海洋。
惜光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十六。每年的这一天,A城人管它叫祭水节。情侣们都喜欢在这一天晚上相约去山顶看烟火,寓意白首不相离。大抵是因为桥山公园最美,又久负盛名,大家都喜欢往这块风水宝地的山头凑。
惜光上了栈道,走在一起登山的热闹人群里。
头顶不时炸开烟花,硕大的花穗顷刻间盛开,然后徒然凋谢在夜幕中,被广袤的天空吸纳干净,有种动人心弦的美感。
越走越高,惜光看烟花的时候远眺,不经意间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上呈现出的巨幅电子海报:深灰的底色,画的是一片广袤的苍穹,洁白羽翼的神族女孩儿独坐万山之巅,脚下是匍匐的众生。
这是不久即将上映的电影《神之祭》的宣传照。
惜光认得出那女孩儿的面容,恰是电影的主演,谢诺。
惜光平素上网三要事:挂Q,偷菜,斗地主。饶是再不关心娱乐圈的新闻八卦,也从腾讯每次弹出的消息框里得知近年来影视界又冉升了一颗新星,谢家小公主,谢非年的妹妹。
确实是长得漂亮到极致的女孩子。当年惜光还留在顾家时,多次听谢家小霸王跟身后一溜儿的鼻涕虫炫耀过,我有个妹妹在美国,长得可好看了,比白骨精变的美女还要好看一百倍!
素闻其名,那时还未得见真颜,惜光心里倒是存了那么一两分好奇的。只是等到后来谢诺回国,她已经被送去南遥小城了。
惜光一边踩着脚下的木阶梯,一边走神,前面传来的说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二哥,祭水节是怎么来的?”女孩儿清脆悦耳的声音。
本该和郁随一同赴宴的谢非年意外地出现在这里,他背着女孩儿讪笑:“你二哥是文盲,去问大度娘。”说完,不怀好意地看向旁边同行的另一人,“延树,你好歹是E大的高材生,多少也指点一二。”
女孩儿更加起哄,晃着手中一双精致的高跟鞋,对着那人软了语调,撒起娇来:“是啊,顾少,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典故,说来听听嘛。”
惜光脚下一顿,心脏漏跳了一拍,那人就在她两步之外。
黑色的休闲裤,白色的薄衬衫。他微偏了头,隔着朦胧月色和夜间的薄雾露出半张清俊的侧脸来,乌黑的额发下是双寂静的眼,他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清味道:“A城临海,是座千年古城,少不了传说……”
“传说上古有兽,其状如白鹿而有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夫诸为祸人间,被一个叫‘垩’的屠夫降服。垩一生与夫诸相伴,他死后,后人害怕又生洪涝之灾,易容成垩的模样陪在夫诸身边。陪它静坐,陪它听萧,陪它于山巅看百年烟火,如同垩在。后来一代一代慢慢衍变,流传至今,就成了祭水节。”
谢非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表示赞赏,他背上的女孩儿则满是崇拜地看着顾延树,将手中的钢笔送过去,半真半假道:“来,顾少,给签个名。”
“诺诺,你二哥在这里,能不能不要眼里只有别的男人?!”谢非年托着女孩儿往上掂了掂,“你再这样,就自己下来走路,别赖我背上。”
女孩儿笑闹,手里的钢笔不知怎的没抓稳,咚地掉在地上,顺势滚下了两层木阶梯。女孩儿惊呼:“惨了!那钢笔是去年生日的时候爷爷送的。”
女孩儿慌忙从哥哥背上跳下来,要去找,顾延树已经先她一步行动。
惜光把那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又低头看着堪堪停在自己脚下的钢笔,愣了愣,蹲下去捡。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顾延树在她面前弯腰,伸手抓住了钢笔的另一头。
惜光抬头,穿白衬衫的少年也正好低头,四目相对。
那是她遥想了六年梦寐以求想要见到的人,猝然不防,被命运送至她眼前,咫尺之距,足够她好生端详他的眉眼,他的模样。可是这个不靠谱的傻姑娘,关键时刻掉链子,嘴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紧张得喉咙生疼。
不知道医学上会怎么解释,她这该死的失语。
直到冰凉的青花烤漆笔身被抽走,他说一声“多谢”,从她心上云淡风轻地辗轧而过。犹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那叫一个透心凉。
“顾延树——”
惜光跺脚,憋红了眼眶,视死如归地大喊一声。
这名字,或许早就在心里生根发芽,熟稔至脱口而出,在人群里显得突兀,不少人朝这边看过来。
惜光曾陪顾母饭后散步,听顾母聊起顾延树出生的那日,家中庭院的角落里一棵枯萎十多年的相思树在暮色霞光中悄然萌芽。顾爷爷说,这孩子长大以后怕是个情种,后斟酌了又斟酌,根据那带着几分传奇色彩的景象,提笔一挥,行云流水在宣纸上取了延树两个字。
延,有迟与晚的意思;树,实则指的是那棵相思树。至于那树如今是否葱郁茂盛,抑或再次枯萎,惜光已无从得知。
只是这个人,有生之年,她是怎么也放不下了。
谢诺听见惜光喊顾延树的名字,赤着双脚跳到顾延树身边,天真地挽住他的胳膊,好奇地往后张望:“顾少,我好像听见有人叫你。”她扬手指向惜光,“就是那个长头发,发尾看上去有点儿卷的女生,你的旧相识吗?”
谢诺声音不大不小,足够顾延树和惜光,还有抱着手臂在看戏的谢非年都听到。
惜光忐忑,只见顾延树嘴角噙了丝若有似无的笑,眸光冷冽,淡淡落在她身上。六年之后的再相见,似乎比料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一点儿。
可接下来的状况,更是让他们始料未及。
人群里不知是谁吼了响彻山谷的一嗓子:“谢诺!快看,是谢诺!”估计谢诺近来风头太盛,粉丝遍大地,场面瞬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的人狂热地往前挤,前面的人掉头往后面张望,混乱地往中间聚拢,堵住栈道。
惜光被后面拥上的人推搡了下,脚下不稳,忽地往旁边的木栏杆上倒,慌乱中也不知踩到了谁的鞋子。
踉跄中有只温热的手掌拉住她的手肘,坚实而不可挣脱的力道,握得她有点儿疼。但那个时候,哪还顾得了这些,惜光条件反射般,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水中仅有的一根浮木,她豪放又敏捷地伸出双手抱住了那人的腰。
气息清冽的怀抱猛地僵住,大概是被小姑娘这豪放又敏捷的动作吓到,少年修长的五指在空气中迟疑了一秒,随后报复似的狠狠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又快速地揽住她,拽住她挤出人群,往旁边偏僻的羊肠小道上一送。
惜光一个瘫软,坐在灌木丛里,眨眼,抬头,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草木漆黑的投影斑驳地映在她脸上,栈道上传来兴奋的尖叫已经变成跑了调的哭号和咒骂。
惜光被吓蒙了,脸上潮湿,有不明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伸手一摸,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楚,是血。
应该是方才钻进小道时被枝丫划破了额头,如果不是顺利退出人潮,估计这会儿她会被挤成肉饼,夹心的那种。
只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是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