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水节这晚,发生于桥山公园的踩踏事件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第二天清晨就登上了各大报纸和各大新闻网站的头版头条。
惜光当时缩在灌木丛里等了很久,并不清楚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嘈杂声渐渐平息,她才准备出去探探情况。一起身,麻痹而没有知觉的双腿像被一万只蚂蚁在咬噬,她又重新跌回来。
这才突然发现请柬没了,不知何时掉的,估计已经被踩成泥。
好在手机贴身放着,安然无恙。惜光打郁随电话,可传来的却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惜光低头看看自己,帆布鞋上全是各种脚印,棉麻的裤脚被扯开一个口子,再加上她灰头土脸的,活脱脱一个刚放羊回来的留守大龄儿童形象。这个样子,再跑去桥山酒店一趟,也不合适。
惜光按照原路走下山,一排醒目的救护车停在靠近公交站台的地方。几个医务人员在准备担架和药品,她本来想绕开的,却被一个白衣天使逮住了。
“赶紧上车!3号车厢还能挤上一个人!”
惜光刚想说,我这点儿伤,真的不打紧,不用去医院浪费医药资源。
白衣天使急吼吼的:“还愣着干吗?!马上就要开车了!”
惜光一抖,弯腰钻进车厢。后来想想,可能是她脸上血迹未干,又一副失魂落魄丢了心上人的样子,着实让人看着觉得有些凄凉悲惨,才会被赶骡子一样赶上救护车。
她缩在一角,鼻尖有股散不去的血腥味,胃里翻涌得难受,害怕自己没忍住吐出来。
旁边挨着她坐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叔,脚受了伤,脸上挂了彩,还不忘安慰惜光:“小姑娘难不难受?是和男朋友一起去山顶看烟花的吧?男朋友怎么没在,是不是在人群里冲散了?”
惜光晕车厉害,额头冷汗滚落,对着大叔虚虚地笑。
“你别哭哎,你男朋友肯定没事的,不用担心!”大叔继续安慰她。
交叉路口一个急刹车,惜光身子被惯性带得一晃,脸色苍白地死死捂住嘴巴。
大叔见状不忍心地叹口气说:“你们小年轻在一起经历一些磨难也好,患难见真情,你男朋友以后会更加珍惜你。”
惜光这会儿终于心酸地两眼泪汪汪,“叔,我没有男朋友啊啊啊啊……”
“呕……”
等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惜光更加茫然。
一时入院的人数太多,过道里的医生和护士步履匆忙。兴许是她的伤口有一半藏在头发里不明显,血迹也被她用帕子擦干净了,看上去确实没有大碍,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惜光找了排躺椅坐下来,忍不住想,几十分钟前,她终于见到顾延树了。预料之中的冷漠,但还是会沮丧,他对她的感情早就被六年光阴消磨得只剩下恨了吧?
毕竟,时间是那么残忍的东西。
人们常常说爱是无私的,爱是伟大的,爱是永恒的,可往往很多时候,恨比爱更长久。
她歪着头倚在靠背上闭眼休息,盛夏的夜晚,手心一片冰凉。
“惜光,惜光,醒一醒……”
惜光把眼睛撑开一条缝,面前的人身穿白大褂,身形犹如松柏般挺拔。最迷人的是他的一双桃花眼,望着你微微笑的时候,眼角略弯向上翘,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儿:“别在这儿睡,容易着凉。”
“渝生?”惜光不确定地问。
小时候的玩伴,她如今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也只能靠猜。
“嗯,看来没磕傻,还认得出我是谁。”宋渝生笑,扶着她的脑袋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口,“跟我来,我帮你简单包扎一下。咱们也好几年没见了吧,顺带叙叙旧,打发一下时间,今天我值夜班,很无聊。”
“你是医生?”惜光问。
她其实在E大听过宋渝生的消息,他那样温和绅士的性格,最讨女生喜欢,被谈论的次数自然不会少。
她知道宋渝生是医学院的,今年大三。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和顾延树走得近。惜光隐约也知道,金融学院的顾延树和医学院的宋渝生,还有摄影专业的温遇云,一直以来就是E大校园里人人钦慕的铁三角。
“我在大学主修临床心理学,”宋渝生说,“这家医院是顾家名下的,我暂时过来实习而已。平常接触的都是心理有问题的病人,像你这种头破血流的还没遇到过,今天拿来练练手也好。”
惜光安静地听他说话,觉得十分舒服。
有些人天生就带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比如宋渝生。
这家医院的大楼设计得很有意思,有点儿像四合院的构造。东、南、北三面是威严肃立的白色主楼,西面是座沙漏型的天蓝色小楼,楼与楼之间用架空走廊连接起来,别具一格。围起来的中间修建成花园式的休息地带,供病人和家属休憩放松。
宋渝生领着惜光往小楼里走,就着她的步调,放缓了速度:“我的办公室位置不太好找,隔得有点儿远,得多走两步。”
惜光问:“那你刚刚怎么突然跑到主楼来了?”
宋渝生扯了下嘴角:“散步。”
好敷衍的说辞,惜光撇撇嘴,明显不相信。
“对了,渝生,”惜光有些不太自然地问,“你有没有和延树联系?桥山公园里出事的时候,他也在栈道上。”
“我还以为他早就到了桥山酒店,给谢家爷爷祝寿去了呢。”宋渝生说。
惜光更加担心起来,沉默着不说话。
宋渝生低头看着这姑娘眉头打结,也不点破,惜光若是突然抬头,就会发现他眼角眉梢都含着丝不可捉摸的笑。
宋渝生虽还只是个实习生,却已经有了单独的办公室。惜光听他说这是顾家名下的一家医院,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清洗伤口,上好药,包扎完毕。白纱布围着脑门儿绕了几圈,惜光对着玻璃窗户照了照,皱成一张苦瓜脸,这回真成伤患了。
“要喝茶吗?”宋渝生问。
“好啊,可以提提神。”惜光随口答道。
宋渝生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前:“没水了,我去隔壁接,你等我一会儿。我桌上有书,你可以随便看看。”
惜光点点头,对着那厚厚一摞的心理学教程,头更晕了。
宋渝生端着瓷杯出去,左转,推开了隔壁心理咨询室的房门。
进门就对里面的人说:“惜光伤得不严重,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没什么大问题。你要还不放心,我就给她挂两瓶水好了。”
指间的那一点猩红忽闪忽灭,细长的白烟缭绕,又很快飘散,顾延树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冷淡地说了一句:“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宋渝生失笑:“你明明是随谢家兄妹进医院的,谢诺受了伤还躺在病房里,你却不管人家死活,偏偏跑到我这儿来,莫名其妙赶着我去前面的主楼,要不是在过道里看见惜光,我还真琢磨不出你到底在想什么。”
沸水激荡茶叶,冲出小小的透明的漩涡。顾延树盯着杯子看得专心致志,不给回应。
宋渝生自顾自地说:“小姑娘没怎么变,六年过去了,还叫人一眼就认出来。性子也还那样好玩,有点儿呆,心却是通透的。”
“你还看得挺透彻的。”顾延树不冷不热地说。
“没办法,职业病,习惯揣摩人心。”宋渝生脸上带着一抹揶揄的笑,“说起来,她似乎是比小时候更瘦了点儿,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脸,又没什么肉,看上去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她刚刚有向我问到你,”宋渝生半眯的桃花眼狡黠地一眨,凝视着顾延树,像要从那张冰山脸上看到一点儿有趣的表情。
可惜又失望了。
顾延树起身,坐到咨询室中央那张雪白柔软的单人床上,等待接受治疗般躺下来。椭圆形的银色金属灯罩漏下米黄色的灯光,一道一道地铺衬在他如雕塑般精致又冷漠的五官上。他像是累极了,合眼沉沉入梦,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打算。
宋渝生一阵哑然。
宋渝生是心理医生,虽说是心理疏导,但是在病人根本不配合的情况下,他也束手无策。
但如今惜光回来了,很多事情或许会变得不一样,宋渝生想。
小的时候,军区大院里的孩子主要分作两派:谢家小霸王谢非年为首的一派,还有一派是顾家这边的。其中要数顾延树、宋渝生这几人最为亲近,算一块儿长大的,再加上后来被顾家收养的惜光,革命感情可谓深厚。
经年之后,他们几人都在,独独惜光一人空缺。
没有人真正知道2003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起绑架案后,顾延树被顾母救了出来,而一同落难的惜光却音信杳无,从此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更奇怪的是顾家不闻不问的态度,还有素来依赖惜光快要成疾的顾延树,竟一反常态,漠然置身事外,不再提过惜光二字。
宋渝生很多次想要问清楚,奈何,每个人心底都有旁人无法涉及的禁区。
惜光之于顾延树,大概就是这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