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知道我不会再逃,又似乎知道我即便逃也去不了哪里,门口的护卫被萧景承撤走了。汤药里没有再添让人昏睡的药材,可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娘子,多少吃点吧。小莲端着汤碗劝我。
我木木看着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树,涩然道:我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为什么妓子从良这么难,她只是……想把脱掉的衣裳再穿回去而已……
娘子,您、您别这样,您要是有个万一,奴婢怎生是好?
我看她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问道:如果我不吃,皇上会治你的罪,对吗?
她唯唯诺诺的,我心下了然,接过碗一饮而尽。强忍胃里的翻江倒海,我把空碗放到案上,待她走后,飞快跑到花盆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到最后,黄色的胃液竟然中夹杂血丝。
晚上睡不着,我把宋骁用过的被子找了出来。被子里头有淡淡松香,拥在身上,像他的体温那样温暖。
我想给他写点东西烧过去,提笔再三,惊觉自己竟然不晓得他名字里的骁究竟是哪个字。
是潇洒的潇,云霄的霄?
还是骁勇的骁?
最后我写:小暗卫,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火舌细细舔舐着字条,青烟冒起,小莲急急跑进来,锦卿娘子,奴婢闻见火烟味……你没事吧?
我伸手烤着烛台跳动的火焰,笑道:没事,写了一封家书而已。
她看着地上的灰烬没敢说话。
我猜我大抵是吓到她了。
小莲,你不是担心我不吃饭熬坏身子吗?明天我们出去买包子吧。你去问问皇上,我现在能不能上街?
我这边沧海桑田,坊市依旧十数年如一日的热闹,人声鼎沸,包子铺刚蒸出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外排起长队。
前面一个穿深绿色锦袍的男子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他皮肤白,跟块美玉似的,挤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我绕到他背后,给他打了个招呼。
他吓了一大跳,活见鬼一般,宫……宫……???龚姑娘,你不是……你怎的瘦了这样多?
再见季淮安大概是这些日子唯一一件好事,我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同他道:季大人,好巧。
提及此事他面有喜色,把手上提满的东西举起来,我家夫人有孕,胃口刁得很,一大早就摔了枕头叫我出来给她买东西吃。
真是恭喜啊。季大人,有个问题,想问你许久了,今日得见,不知大人可有空闲?
宫……姑娘请讲。
倘若皇上派大人去岭南做书吏,大人是否愿意?
闻言他笑起来,眉目舒朗,一派清风明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季某读书二十载,为的就是这个。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我低咳两声,笑道:季大人,咱们有缘,这一顿我请尊夫人吃吧,她爱吃什么味的?老板,老板……
使不得使不得,还是下官请姑娘……
包子买回来,一只红糖,一只豆沙。我把红糖的那个推到桌子另一边。
小暗卫,以前都是你给我买,这回我给你买。你尝尝呀,我记得你喜欢的。
夜半时分,小莲被屋子里的响动惊醒。她惊惧地冲进来,抱住我双腿就往下拽。
娘子,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安抚道:没什么,没想做傻事,就是……想试试睡在梁上是什么感觉。
小莲依言往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么高这么窄的地方,怎么能睡人?
是啊,这么高这么窄的地方……
他当暗卫,一睡就是好多年。
他的武功这样好,听说龙卫选拔极其严苛,他有这样一身好轻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我忽然觉得一个红糖馅包子而已,与那些苦楚相比,又算得什么甜?
倘若不做暗卫,在他这个年纪,应当是明媚如骄阳的少年,偏生做了一道影子,藏匿于暗处。他做了我的光,却短暂如流星,我没有把他保护好。
宋骁,你怨我吗?
想到这里我喉头一甜,念及小莲在场,我又咬紧牙生生咽下去,口腔里满是熏人的铁锈味。
第六日,宫里派人送来了晋封用得到的吉服。小莲打开锦盒时惊呼出声,娘子,这头簪是点翠的呢!宫里面,只有皇后太后才有,皇上多看中您呀!
点翠,拔了翠鸟羽毛做出来的东西,萧景承总喜欢这些沾血的美丽。
我一眼也没看,径直站在窗口吹风。小莲听见我咳嗽声,一面念着娘子,您可禁不住风吹,一面把外袍披到我身上,这件外袍是上回来时留下的,如今穿在身上,腰身已空出三指。
她伸手要关窗,被我拦住。
嘘——你听。
听什么?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
风声。
风声?风声有什么好听?奴婢听着并没有什么特殊。
好听啊,风声还不好听吗?
宋骁抱着我疾驰在屋檐上的时候,风声也是这样呼啸,多好听呐。
进宫那日,我被小莲一大早叫醒,好一通打扮。我气色差,她垫了整整三层胭脂,上妆上了将近两个时辰,照镜时,我被镜中人吓了一跳。
娘子真是容貌倾城呢,怪不得皇上如此大费周折要你进宫。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替我再描一描花钿吧,今天是好日子,我想见他的时候再好看些。
起得太早,进宫的马车摇摇晃晃,即便我已经用簪子划破手,还是被颠得昏昏欲睡。
恍惚我瞧见宋骁,他身后还乌压压跟着一群不知道什么人,他抱着我,拇指顺着眼角往下擦,温柔得一塌糊涂,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都不吃饭吗?
我不吃,你不在,吃不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我来接你。
小暗卫,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
那我嫁给你,你一定要接住我呀。
他笑着点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