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思给他解释着今日如何算计杨龙思,周烨感慨不已,赞道:“顾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龙凤。若是公子在幽州,在下必当举荐一番。可惜公子在扬州,在下能帮有限,但日后无论如何,只要公子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大可开口。”
“周兄不必这样客气,”顾九思摆摆手,他伤势未愈,被严格控酒,只能了无滋味喝着枸杞菊花茶,无奈道:“上次周兄仗义执言,我顾家上下都感激不尽,今日这些都是分内的事儿,周兄若一定要说什么感谢不感谢,未免太过生疏。而且出门在外,总当有个兄弟朋友关照,周兄不必多想。”
“顾公子说得是,”周烨看着顾九思,颇有些激动道,“今日周某不才,想结顾公子这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了:“周兄说笑了,若不是朋友,顾某又怎会去赌场?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说,日后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开口。”
周烨听得顾九思的话,他放下心来,顾九思看着周烨大口喝酒,心里有些痒痒,便抬头看了柳玉茹一眼,小声道:“让我喝点儿吧?”
周烨大笑起来,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让他喝些吧,以往战场上,我们多的是受了伤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无奈,他瞟了顾九思一眼,终于是给他倒了一杯酒。顾九思端了酒,小抿一口,顿时做出滋味无限的模样,逗得周烨和柳玉茹都笑出声,顾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来,我喝不了酒,但这么干喝多没意思?我同周兄划拳,你来替我喝?”
“我哪里会?”柳玉茹有些无奈,“而且,你划拳要我喝,你不觉得臊得慌吗?”
“少夫人说得是了,”周烨笑着道,“哪里有男人划拳让女人挡酒的?”
“那不一样,”顾九思直接道,“你不知道,我在家吃软饭,我们家以后要靠我夫人赚钱养我。”
这话出来,周烨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柳玉茹忙道:“玩笑话,他都是玩笑话。”
“你别虚伪啊,”顾九思忙道,“要对自己有信心!周兄我同你说,以后你见着她,别叫少夫人,得叫柳老板,你叫一声,她心里能美一天。”
“你别胡说了!”柳玉茹臊得慌,这都是她悄悄给顾九思嘚瑟的,却不想顾九思就这么拿到人前来说,顾九思嬉皮笑脸的笑:“那柳老板,喝点呗?”
“你别说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红着脸,忙出声来。顾九思便教着周烨南方的拳法,和周烨划拳。
给周烨备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给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划拳,一面说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没喝过酒,就觉得入口滋味甜甜的,带了些果香,喝得有些莽撞。顾九思划了没几轮,柳玉茹“哐”就倒在了桌上。顾九思下意识道:“就这酒量啊?!”
旁边印红有些无奈,解释道:“少夫人以往就没喝过酒,您也太为难她了。”
“你这丫鬟大胆,”顾九思的话里没半分威胁,他故意板着脸道,“怎么敢这么同我说话!”
印红翻了个白眼,扶着柳玉茹就走了。
周烨在旁边压着笑:“你家这小丫鬟厉害呀。”
顾九思叹了口气:“家门不幸,我地位太低了,我心里苦。”
说着,他见柳玉茹被扶到一边了,高兴道:“来来来,她醉了,咱们可以痛快喝一场!”
众人:“……”
原来等在这儿呢。
周烨有些哭笑不得:“九思,”他换了称呼,足见亲昵,“你若将你这聪明放到正事儿上,在扬州怕早就扬名立万了。”
“扬名立万什么呀?”顾九思摆摆手,“扬名立万,无非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让人多点尊敬,可我生来已经是扬州首富的儿子了,我有什么买不到、有什么求不得的?既然没有,我再往上爬做什么?”
周烨听着顾九思的话,沉思下来,过了许久,他慢慢道:“往上走,倒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你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儿就越多,就能为这些百姓,多做一些。”
说着,周烨苦笑了一下:“不过,这也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幽州不比杭州富庶,外有征战,内地贫瘠,物资比不得扬州丰富,不靠海的地方,连水都珍贵。每次我到扬州来,都觉得真是人间盛京。每每看到扬州欢歌笑语,我都希望,我幽州百姓,能有这一番光景就好了。”
“其实,北方物质贫乏,主要原因还是土地贫瘠、商贸不够发达。”
顾九思淡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样,河流四纵八达,运输费用小,货物成本地,那以北方牛马换南方米粮,以北方山珍皮草换南方绫罗绸缎,这样交换下来,北方找到自己优势所在,自然不会太过贫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们能学会耕种,能固定生产什么东西与大荣交换保证他们的粮食供应,自然不会年年来扰。毕竟这世上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个活下去。”
周烨听着,点头感慨:“你说得是。”
说着,周烨笑起来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有这番见解。”
“都是人,”顾九思轻笑,“赌钱想要赌好,学的就是人。况且我家本来也经商,再如何颓靡纨绔,耳濡目染也在。说到底,也不过是我投胎努力罢了。”
说着,顾九思高兴举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周烨喝酒,来了兴致,见顾九思想法独特,便干脆和他聊起国家大事来。
周烨给顾九思讲这天下大事,讲他的野心报复。
他喝高了,口齿不清,却还是道:“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听着周烨说话,就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他举了杯,高兴道:“好!九思日后,就祝愿周兄如愿以偿!”
顾九思这声音说得大了,柳玉茹迷迷糊糊睁了眼,她看着远处喝着酒的人,就听见那一句话——
“我以后,要让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不会被冻死、被饿死。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要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不由得弯起嘴角。
是啊,她也想,平平稳稳的、有尊严的,好好活着。
她求了一辈子,其实求来求去,不过就是,尊严二字。顾九思和周烨喝大发后,两人激动起来就去拜把子,柳玉茹瞧着,她被风吹得清醒些,看着有些好笑。
等到了深夜,两人也困了,下人扶着三人各自回了房里,柳玉茹同他一起躺在床上,顾九醉得高兴了,就一直笑眯眯瞧着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忍不住道:“都要大祸临头了,还天天高兴个什么?”
“人一辈子嘛,”顾九思闭着眼,高兴道,“能高兴一天是一天,事儿没来,愁也没用,还不如高高兴兴的呢。”
柳玉茹听着,抬眼看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顾九思是能万事不愁的,可她却不能,人与人之间环境生长不同,道理之践行,其实也是要看那人性子的。
柳玉茹倒在床上,闭了眼道:“睡吧。”
两人一觉睡到天明,柳玉茹按着平时的时辰起了身,酒醉让她有些头疼,但她还是撑着神去见了江柔和顾朗华,等她回来时,顾九思也起了,周烨提前醒了过来,来和顾九思践行。
男人和男人的情谊,总是一场酒就够了,周烨同顾九思道:“九思,我这就要回幽州,等你到了幽州,你若有什么事,便到望都来找我。”
“行。”顾九思笑着道,“我们家的产业正有些要到幽州去,到时候你别嫌弃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开店?”周烨有些疑惑,顾九思叹了口气,“商不与官斗,和王家闹成这样,我们待在扬州也为难。所以就想着,先到处看看,遇到合适的地方,便搬一个地方避祸。”
“那你来幽州就对了。”周烨笑起来,“我父亲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们来,不会欺负的。”
说着,周烨让人寻了纸笔,给了顾九思一张纸,上面写了他府邸的地址。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有些事儿我不好多说,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家人,一旦有事,立刻离开扬州到望都来寻我。你若来不了,就让家丁来找我。我们虽然交情不多,但是于我心中,我却是将你当做兄弟,倒是我能做的,必然会尽力帮你。”
顾九思听着,他看出周烨认真,知道此人并非玩笑,他便也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强的人。实话来说,你说的我心中都有数,若真走到山穷水尽,还望周兄能给条生路。”
周烨叹了口气:“互相帮扶着,这是自然。”
说着,两人道别过后,顾九思亲自送着周烨出门。
而后他回过头来,看见柳玉茹站在门口,神色间似乎有些忧虑。
顾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去,抬手抹平了她的眉间,笑着道:“别愁了,一切都会好的。”
顾九思是这么说,但柳玉茹却放心不下。
后续的时日,柳玉茹便陪着顾朗华和江柔一起去卖了扬州的家当。
他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因为顾家产业太大,一旦一起卖出去,必然会让扬州有一种换天之感,恐怕会引起恐慌。
于是只能尽量找外地人,卖出去后并不声张,然后柳玉茹要偷偷去其他城镇,将银票分开兑换,换成黄金带回来。
除了黄金,米粮也很重要,于是顾朗华就接着卖米的生意,将米粮夹带和黄金、古董、字画,全都装上了他买下的大船。
大多数东西走船运,但为了保险,还是兵分两路,又委托了几个镖局,分批押送走陆运,于是第一批财产分成五路,由管家顾文领头,带着一批原本的生意好手,全都前往了幽州。
这些东西清办下来,就花了足足一个多月,柳玉茹每天都在外奔波着,帮着江柔和顾朗华。
她已经完全熟悉了顾家的产业,对顾家的账、管事、经营模式,几乎都已经牢记于心。
而顾九思则是每天都在听学,现在再学什么四书五经来不及了,只能找大儒来给他直接讲课,江柔想着,无论如何,若是乱世来了,未来顾九思能当一个谋士,也是极好。
于是两个人各自一条线,也就每天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分着被窝睡着,嘀嘀咕咕说一阵子。
柳玉茹习惯了凡事儿都和顾九思说,他总有一套歪道理,劝着她去想通。
船从幽州回来那天,路引和文牒的事儿终于也办了下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决定同自己的身份文牒一起,时时带着。家里开始筹划着出门的日子,首先他们需得找个不惊动众人的日子,悄悄离开,扬州人发现他们离开越晚,他们离开的几率就越大。否则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来,那才是功亏一篑。其次水路出行,尤其是这样长途远行,很看日子,近日扬州阴雨绵绵,实在不是好日子。
大家正想着时间,柳玉茹却就病了,或许是突然间放松下来,整个人便垮了一般,早上在铺子里查着账,就直直晕了过去。
顾九思在书房里听着讲学,有人来报这事儿,顾九思急急忙忙赶回了房间,然后就看见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就是忧思太盛,”大夫叹了口气道,“加上又太过疲惫劳累,气血不足。老夫开个方子,夫人吃了可好转些,但最重要的,还是凡事想开一些,若是想不开,怕郁结于胸,恐有大碍。”
顾九思站在帘子外静静听着,他也没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柳玉茹道:“大夫辛苦了,可有什么药能吃了开心些的?”
大夫笑起来:“少夫人说笑了,若世上有这种药,怎还会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尽量吧。”
大夫给柳玉茹开了方子,印红便是送着大夫出去,见顾九思站在门口,顾九思抬手,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印红也没多话,低头领着大夫走了出去,顾九思这才进去,他仿佛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走进屋去,同柳玉茹笑着道:“听说你晕倒了,我可被吓到了,特意过来瞧瞧,见你面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晕倒的样子啊?”
柳玉茹听这话,笑着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
顾九思坐到床边上,瞧着她:“无碍吧?”
“没事儿的。”柳玉茹摇摇头,“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特意来瞧我,有印红守着呢。”
“唉,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个借口逃学出来透透风,你就要赶我回去。”
说着,顾九思靠了过来。
“你累不累?”他温和开口,柳玉茹叹了口气,“倒是有些的。”
“那我替你扇风,”顾九思从她手里拿了团扇,朝着她轻轻扇着,柔声道,“你睡吧。”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一过来,她就觉得心里很安定,他坐在她身边,轻轻给她扇着扇子,她很快就睡过去了。
等柳玉茹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见她醒了,让人过来,给她端了饭来,同她一起吃饭。
柳玉茹有些奇怪:“你还没吃?”
“等着你呢。”顾九思笑道,“你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却是没说话,这人无心的话,她听着却有那么几分难过。
顾九思看出她似乎是不大开心,便道:“我这话让你不高兴了?”
“倒也没,”柳玉茹怕他误会,解释道:“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儿。”
“嗯?”
“小时候去上学,回来得晚了,家里人是不会等我吃饭的。”柳玉茹笑着道,“谁都不会给我留饭,也就管家人好,会给我剩几个菜,等我晚上回来了,我就一个人吃饭。”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就浮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影子。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烛光下,一个人吃饭。
其实难过的不是一个人吃饭,而是这诺大的家里,没有一个人肯等她、能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