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2
在宦官尖利的嗓音中,叶倾怀猛地睁开了眼。
她在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颈间。
光滑如初,没有血。
叶倾怀看着自己葱莹玉白的十根手指,怔怔不能语。
“陛下可是梦魇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侧响起。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芳华姑姑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块热透的手巾,凑上来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盗汗这么厉害,这中衣不能穿了,奴婢给您再拿一件来。”言罢,她放下手巾便要转身去寻衣物。
叶倾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芳华姑姑吃了痛,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兽。
芳华姑姑轻轻拍了拍叶倾怀的手,坐到床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陛下不怕,奴婢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奴婢守着陛下,陛下什么都不用怕。”
先帝尚在潜邸时,芳华姑姑是跟着叶倾怀母妃嫁到太子府里的丫鬟,叶倾怀是她一手带大,整个后宫中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叶倾怀小的时候特别粘她,每夜都要她陪着入睡,不然就又哭又闹,吵得整個东宫不得安宁,连她母妃也没有办法。那时候芳华姑姑就是这样哄她,每次不一会儿她就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姑姑……”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让叶倾怀不禁眼中一酸。
芳华姑姑不是死了吗?
叶倾怀女子身份败露后,整个朝廷对她母亲敬敏太后诟病至深,认为是她祸乱宫闱,欺君罔上,奏请裁撤其封号,尸骨迁出皇陵。芳华姑姑披发跣足上殿陈情,声称一切是她的主意。可惜最后不仅没能保住敬敏太后,连芳华姑姑自己也折了进去,在殿前被鞭刑至死。
“你还活着……朕是不是在做梦?”
“傻孩子,还说梦话呢?奴婢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呢么?”她拍了拍叶倾怀的手,道,“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更衣,今日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早朝,要精精神神的。”
叶倾怀身子一僵。
亲政?
“姑姑,今日是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吗?”
“是啊,陛下这是怎么了?当真是魇着了?”
“……朕没事,姑姑去拿衣服吧。”
看着芳华姑姑走远,叶倾怀叹了口气,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朕怎么回到了一年前?
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是她年满十六岁亲政的日子。
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日子。
正是这一日,陆宴尘在课上借古喻今地暗示叶倾怀立后纳妃,叶倾怀心中委屈愤懑,一时便将女子的身份告诉了他。
所幸,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此时还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战火也还没有燃起,万事皆有可为。
叶倾怀的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前世她能在短短一年内就走到国破家亡,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走漏,二是因为承天门之变。
岁和三年二月,春闱放榜次日,文校学子联名上书,认为今次春闱有舞弊内幕,要求京兆府尹和刑部彻查。次月,刑部查明春闱舞弊是谣言不实,就此结案。然而,文校学子们并不认可这一结论,上百学子于承天门外请愿,请求朝廷重查此事。
满腔愤懑的学子们没有等到朝廷的回答,却等到了京畿禁卫军的武力镇压。
涉事学子一律当街诛杀,血溅朱门。当日的承天门外犹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史称承天门之变。
此事如同投入大景这潭池水的一颗石子,在各州各郡激起了涟漪。大景治下反旗四起,战火越烧越烈,直至陆宴尘兵起允州,彻底烧尽了大景的气数。
这件事实情如何,纵然是到了今天,叶倾怀也知之不详。她只记得有一日她正在文轩殿里读书,禁军统领带着兵部尚书前来请令,说宫门外有民众闹事,请求调动京畿禁卫用于威慑,叶倾怀当时简单过问了两句未觉不妥,便点了头。彼时的她并不知所谓的民众是手无寸铁的文校学子,也不知他们“闹事”的背后是春闱舞弊案,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样的地步。1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芳华姑姑捧着明黄的内衫走了过来,打断了叶倾怀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站起身来,由着她给自己裹胸穿衣。
叶倾怀身量高,芳华姑姑比她矮了大半头,她低头看着芳华姑姑熟练地打理着她的龙袍,想到她前世死得凄惨,心中有些不忍。
重来一次,纵然此生她守不住江山,至少也要守住身边人。
“姑姑,如果有一天,朕禅让退位去游历河山,姑姑还会跟着朕吗?”
芳华姑姑微微一怔,问道:“陛下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朕若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儿半女,这江山早晚是要拱手让人的,倒不如早点让出去,朕还能出宫去快活几年。”
芳华姑姑不以为意,她一边打理着叶倾怀的龙袍,一边笑道:“陛下都是要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能如此孩子心性,总惦记着出去玩。”
叶倾怀知她并未当真,索性叹了口气,道:“朕生在这宫墙里,长在这宫墙里,即位后更是半步不曾踏出过宫门,就是惦记惦记,也不行吗?”
芳华姑姑最后理了理叶倾怀的领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行。陛下若是有一日要退位出宫去了,就赐奴婢一道旨,让奴婢去守皇陵,奴婢的下半辈子就想在皇陵陪着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叶倾怀的母亲敬敏太后。叶倾怀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决议,不禁愣了愣,才道:“好。”
***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而立,群臣之首站着两位辅政大臣——首辅陈远思和次辅顾世海。
先帝归天时,叶倾怀年方十四,尚不能亲政。她年纪尚幼,不曾出宫开府,也未曾涉足夺嫡,因此并无幕僚,外祖也只是区区四品的太府少监,家世并不显赫。先帝既担忧她成婚后外戚专权,又担心权臣当道,因此钦点了两位辅政大臣给她,以期几方势力能相互制衡。
父皇留给她的这两位辅政大臣,可谓是朝堂肱骨,让叶倾怀省了大心。在尚未亲政的那些早朝里,叶倾怀大多是坐在皇位上旁听朝政,一众朝臣明面上是对着她启奏,实则是对着两位辅政大臣禀报。
如今虽则她已行了亲政大典,但百官的这个习惯一时难以改过来。
叶倾怀倒也不甚在意,朝臣得力,她乐得清闲。
此刻的她正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头,看着首辅和次辅为了年节筹办人选而争论不休,他二人这一生都将对方引为自己的头号政敌,谁又想得到,两人最后竟都死在了陆晏尘手上。
承天门之变尚好解决,只要她不调动禁卫便不会发生。真正难以对付的是陆晏尘,允州的五万叛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绝不是一般的农民起义军。
陆宴尘是商贾之家出身,断不可能有拥兵之能。他的身后,一定另有高人。
叶倾怀正在心里思索着下午的课业上该如何对付陆宴尘,突然听到一个高声奏报——
“臣,监察御史李文清,有本上奏陛下。三日前,刑部以妄言之罪拘押文校祭酒,此事不合章程。文校武校乃我朝始祖所立,祭酒位同三公,刑拘祭酒需陛下御笔亲批,刑部却只凭一道太清阁拟的草旨就将人押进大牢。臣身为监察御史实在难以坐视不管,望陛下亲裁此案。”
言罢,他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那时尚未亲政,此事有辅政大臣裁断,太清阁拟旨,如何不合章程?”被告了一状,刑部尚书杜荆立即出列澄清。
“上月陛下已行过亲政大典,自然不该由辅政大臣裁断,应当由陛下御笔亲批。”
“陛下今日才第一日临朝亲政,李大人怕不是没睡醒,糊涂了吧?”
“陛下亲政的日子理应按照亲政大典算,张大人当年也是殿试上的翘楚,连这样基本的礼法也不知了吗?还是说,刑部有什么一定要急着拘押文校祭酒的理由?”
杜荆冷哼一声,道:“刑部自然是依律行事。微臣倒是听闻李大人早年是祭酒的得意门生,李大人揪着这样一件小事不放,该不会是假公济私吧?”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几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李文清,你说刑部拘押了谁?”
叶倾怀这一声询问一出,整个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似乎没人想到她会出声询问。
叶倾怀倒不觉意外,她历来上朝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鲜少开口过问。朝臣的争吵她见得惯了,很多时候比家务事还难断,她也不愿插手。
但这次不一样。还有两个月就是春闱,承天门之变因此而起,这个时候朝上因为文校的事争吵起来,她便不得不多问一嘴了。
不待李文清回答,顾世海抢先一步答道:“回陛下,是文校祭酒王立松。他在课堂上公然诟病朝堂体制,还著写了一篇《武候论》借古讽今,编入课业。此事有伤教化,刑部为避免他再妖言惑众,便当即将人拿了下来。”
叶倾怀听完忖了忖,道:“顾阁老考虑周全,但李文清所言亦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祖宗立的礼法不可偏废。这样吧,就由刑部安排一场会审,审一审这个王立松,朕列席旁听。会审结束,朕补一道亲批的圣旨便是。”
她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空气有小半刻的凝滞。
“怎么了?还有何不妥?”叶倾怀问道。
“陛下圣明,微臣领旨。”顾世海先跪了下来,刑部尚书杜荆是他的门生,他跪下接旨,杜荆才跟着跪下领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