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魏紫还要再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扯了扯袖子。
那只手冰冷冰冷,毫无暖意,冻得叶魏紫一个激灵,要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一个激灵的时间,她猛地想起她并不是只身前来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最不该和江凌见面的人。
怪她平时对江凌耍惯了嘴皮子,竟然忘记了这一出。
回想过来,叶魏紫惊出丝丝冷汗。
她咽了咽口水,反手扣住陆舜瑶的手,拉着她往来时的山道上走去,当真如江凌所说的“滚”了。
江凌负手侧身,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他什么话也没讲,一言不发地让了路。
叶魏紫快速拉着穿斗篷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江凌初始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在跟叶魏紫的争吵中所剩无几,叶魏紫用她八年来做过无数次的行为,残忍而无情地将他的伤口再一次剖开,他头疼欲裂,险些站不住。
只是当穿斗篷的女人经过时,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不能让她走。
他想不明白,等再回头去看,两人的身影已经缩小成黑点,几乎看不见。
那女人穿着宽大的斗篷罩衫,又是白纱蒙面,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眼里无波无澜,没有任何感情。他看出来她的身量很瘦小,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而刚才她看着他和叶魏紫争吵,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是个哑巴?
叶魏紫哪里来的神秘兮兮的朋友?
一瞬间江凌心头思绪乱成一团,极其莫名的疑惑抓着心肝,让他的头疼的更加厉害。
到底为什么?
他回望,平坦山路边一棵老槐树沙沙作响。
刚才有人在吹笛子,他听见了。
是《渡魂》。
江凌走过去,在离槐树几步路的地方站定,蹲下身去,手指抚摸地面上两个浅浅的凹痕。
有人跪在这里过。
他刚才看的清楚,叶魏紫的膝盖上没有任何一点儿脏污。
跪的人是那个斗篷女人。
*
叶魏紫带着陆舜瑶匆忙下了山。
她一路上沉默不语,叶魏紫拿不清楚她是什么想法,心里思忖着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越想越懊悔。
她怎么就忘了瑶瑶和江凌他们……
作孽。
走到半山的时候,他们碰到了赵府的家仆。
家仆是叶魏紫未嫁人以前从娘家带来的,对她最为忠心,知道她去栖灵山有要事,恪守命令不去打扰,此刻出现在这里,定是有要紧事。
果然,家仆一见到叶魏紫,急急忙忙上前,张口道:“夫人,小少爷他被二爷带走了!”
叶魏紫倏地皱眉。
“赵京澜带他去哪儿了?”
家仆小心翼翼道:“渲汝院地牢。”
叶魏紫吓了一跳,声音立刻高昂起来,反反复复和家仆确认,在得知赵京澜确实带着赵韫之去了地牢以后,急得当场爆出粗话。
渲汝院掌管大和刑狱案件,地牢则是关押重罪要犯的地方。
不是所有犯人都会乖乖认罪,对待一些不怎么听话的犯人,就会将他们送进地牢。
能从地牢里出来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招供者,二是死人。
叶魏紫咬牙切齿:“他带韫之去地牢做什么!也不怕吓着他!”
家仆道:“二爷说了,小少爷既然是他儿子,胆量自然不会小,就算小,地牢里东西见多了也就大了。二爷还说,他很久没见到小少爷了,实在想他的紧,奈何公事繁忙,所以只能……”
叶魏紫气的浑身发抖,“赵二这狗贼!吓坏了我儿子我饶不了他!”
家仆低着头装哑巴。
长风瑟瑟,夕阳渐沉。陆舜瑶看着站在初春草木中的叶魏紫,看她气的跳脚,骂自己大大咧咧的丈夫,念叨自己胆小怕事的儿子,心里竟萌生出一股欣慰感。
当年她没来得及参加阿紫和赵京澜的婚礼,如今再去看,她虽然长了年纪,有了成熟妇人的韵味,但脾性一点没变。
赵京澜将她保护得很好。
真好啊。
*
叶魏紫十万火急想赶去地牢接儿子,嘴里把赵京澜这王八蛋骂了千百遍。陆舜瑶看她确实心急难忍,便提出让她先去地牢,把赵韫之带回来。
她们来时为了不引人注意,是悄悄走来的,如今家仆来报也只骑了一匹马,渲汝院离赵府有一定路程,要是走着去恐怕天黑了都到不了。
叶魏紫再在心里头把赵京澜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丝毫不在意也把自己骂进去了。她为难地看了眼陆舜瑶,陆舜瑶立刻明白她眼中含义,淡淡道:“阿紫,你去吧。”
“那你?”
“我自己走回去。”
叶魏紫嘴唇翕动,似在犹豫。陆舜瑶看她这样心中多出几分明了,她对叶魏紫说:“没事的阿紫,走一段路罢了,我又不是瓷器。”
叶魏紫犹豫再三,翻身上马,提着缰绳回头,冲她喊道:“你先回赵府别院等我,我把韫之接回来就来找你。”
陆舜瑶站在原地点点头。
叶魏紫这才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疾驰而去。
就在这时,陆舜瑶突然开口道:“阿紫。”
叶魏紫勒住绳子,侧过头看到站在夕阳里的陆舜瑶,一身黑衣包裹着一个不是人间的躯体,那双看着人时黑洞洞的全是死气的眼却意外鲜活了起来。
陆舜瑶往前走两步,向她伸出自己的右手,紫红尸斑在温柔的光里居然也不再可怕。叶魏紫没懂她什么意思,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陆舜瑶伸出的右手。
她的手指是冰冷的,没有半点儿温度。
“阿紫,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陆舜瑶抬起头看她,风吹动厚重的面纱,露出她修长的脖颈和脖颈上刺目的伤痕,“最好的,最好的朋友。”
叶魏紫受她感染,抬眸一笑,恍惚像极了十五岁的少女,“同我说这个干嘛,肉麻死了。”
“有的话需得亲口说出来,不说出来,总觉得有遗憾。”陆舜瑶说,“谢谢你,阿紫。”
“谢什么?”
陆舜瑶笑笑,摇头不答。
“阿紫。”她低低叫着叶魏紫的小名,“阿紫……”
“瑶瑶。”叶魏紫坐在马背上看着她,“你还有什么事?”
陆舜瑶摇摇头,淡淡的夕阳金光下,她迎着光仰起头,看面前的叶魏紫,也看她身后的大好河山。
“我觉得上京很好,我是上京人,生于上京,不管怎样也总归要回到上京来的……”她喃喃说道,往后退了几步放开叶魏紫的手。
她说:“以前他总同我说,让我不要和江山黎民吃醋争宠,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在他心里可能全天下什么都比陆舜瑶来的重要。可现在看看好像能懂了。”
苍白的手指指了指沐浴在余晖里的上京,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可是上京的繁华不灭。这是上京,是大和最坚不可摧的皇城,平安河护着它,圆月街点缀它,它静立此处,迎来送往,生生不息。
“上京多美啊……”她弯起笑,轻声说:“这是我们的故乡,它没有被毁没有被夺,依然是大和子民的上京……真好看……”
陡然提起江凌的名字,叶魏紫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她声音低了几分说道:“你别想他了。”
八年后的江凌早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虽则冷漠但并非不近人情的江凌。
他是征南大将军,是上京的守护神,是天下人的江凌。
时势造英雄,他当年血洗南越皇族,迫南越归降,皇帝顺势设立大都护府,将南越置于大和的直接统治之下,改称南疆,江凌自此一战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