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我的爸爸妈妈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儿,她照镜子的时候我总托腮在一旁看着她,她没有我好看,脸上肥嘟嘟的,成绩也没有我好,四则运算总是十道错三道,妈妈让她错一道要再做十道以此类推,她就一边写一边哭,我看着她越错越多,真想把那个被她丢在地板上的橡皮捡起来帮她改几个答案。但我只能坐在书桌上看她扎起来的小辫子随着抽噎一抖一抖的,她又把另一块橡皮抓起来乱丢,完美穿过我的鼻子,加十分。
我有时候会跟在她后面到原来的学校去,当然我的同学们早就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想我现在得抬头才能看清楚他们的脸了。上一次同学聚会不知他们谁提议的要回小学来看看,我便飘过去把他们挨个打量了一番,谁能想到总是用袖子擦鼻涕的后桌小胖现在成了班上最帅的男生,总是大嗓子嚷嚷的班长阿曼留了齐腰长发穿起了长裙,因为长痘总用刘海把额头挡住、戴笨重黑框眼镜的小月化了一个让谁也认不出她来的浓妆?
我在陌生又熟悉的人们之间穿行,好奇地挨个打量他们,听他们笑闹着说当年谁是谁的同桌,谁给谁的桌里塞了毛毛虫,谁上课偷偷踢了谁的凳子。他们还说了很多遥远的东西,他们的大学,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未来——这些东西我曾经都懵懵懂懂地幻想过,画着好看插图的书本上说,每一个孩子都应当拥有光辉的未来。
他们的话题很快变得滑稽起来,二十岁的大人开始互相调侃十年前自己对班上的某某曾经有过的一点点心动——在压根还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气氛陡然活泼起来,好几个女孩径直穿过了我要殴打信口开河的男生。
“你才不喜欢我呢!”小月红着脸冲小胖嚷嚷道,“你上课总盯着墨墨瞧,因为她从来不介意你用她桌上的抽纸!”
她张了张嘴,表情慢慢凝固了起来,作势打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墨墨已经死了十年了。”不知道谁在人群里嘟哝了这么一句。
“我前几天好像还在街上看到了那个杀她的人。”阿曼突然说,“我妈说我看错了,但我觉得我没有,他比之前还要高一点壮一点,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路上转悠,盯着过路的女孩看——过路人当然早就不认识他了,我赶紧拉着我妈走了。”
“听说他只关了三年。”讨论逐渐七嘴八舌起来,“他们拿他没办法,他那时没有满十四岁。”
我抬头看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都不再有什么明显的悲伤,毕竟这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十年前突然从生命里消失的人,一个匆匆占据报纸头条又匆匆被人遗忘的符号。所有的人都在长大,在老去,在重新开始生活,只有我在十年前被剥夺了拥有未来的资格。
他们很快又说起了其他话题,我游荡回妹妹的教室,还好所有人都看不到我血迹斑斑的衣服,不然他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从什么惊悚电影里爬出来散发着怨气的女鬼。
但其实我不是,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胡乱跑出去玩耍,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吵闹着要爸爸妈妈给我买橱窗里新摆出来的布娃娃。我从童话里学会善良的人会获得幸福,勤劳的人会获得财富,努力的人会获得垂青,我要长大成为一个善良、勤劳而努力的人。
但我却从不曾长大过,那个剥夺我生命的人却在阳光下茁壮成长,他享受着身为少年人的特权,同样身为少年人的我却连最基本的仇恨都还没有来得及学会。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原本应当二十岁,却依然只有十岁。
我坐在教室的窗户边上,下课铃响了起来,我看到我的妹妹咬着一盒牛奶和她的朋友们有说有笑地跑了出去,脸就像一只苹果一样红扑扑的,马上就是课间操的时间了。我坐到了她的座位上,她今天四则运算又错了三道题,老师用红笔在旁边批注,希望她下次细心。我想拿起那只自动铅笔把她算错的题改正过来,但是我的指尖只能抓住空气,这种动作对我而言显得无聊而滑稽。
我打了个呵欠,慢慢走了出去趴在栏杆上看向晴朗的天空,风穿过我血迹早已干涸的校服裙,吹向整个波澜不惊又欣欣向荣的人间。